《匙羹》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

劇評 | by  江祈穎 | 2024-10-16

多年以前,我們不斷傳閱《湯匙殺人魔》(The Horribly Slow Murderer with the Extremely Inefficient Weapon),取笑那劇情荒謬,一方用湯匙砸打鍥而不捨追殺,另一方用盡一切辦法反擊卻無能為力,劇中12年後那湯匙終於耗折,到底會以斷匙為刃來個了結,還是放下屠刀?結局終極反轉:以一種少痛少癢的折磨到至死方休,我隨即猶如詛咒影片分享給朋友後回到生活。多年以後重看,發現原來這就是生活,悲劇加時間變成喜劇,喜劇加更長的時間,又變成悲喜劇,我們受盡折磨而依然活著,我們活著又無法不受折磨,存在即苦難。


看到最近香港話劇團《匙羹》的宣傳,「走投無路」下「Be Creative」、「扭盡六壬」 地「殺出血路」,是不是要來個港版的《湯匙殺人魔》?我想對了一半,大概想像是要走荒誕戲路,但越後來越發現,這是寫實的,而寫實的盡頭絕是更荒誕,比些悲喜劇更為折磨苦難,但劇裡提供了一個疑似出路:逃離苦難的快捷方法,莫過於找個比你更痛苦更低沉的人,在他面前故作成功,強調要為他設想出路,最終只是找藉口把苦難轉移到他身上,這苦難亦如詛咒,一層一層尋找下線,最終在最低層找到一個無力發聲的替罪羔羊,無聲承擔一切,然後沉默死亡,倒在萬家燈火之中。


能寫出都巿人生活的哭與笑,看來編劇梁澤宇投入相當大的人生體驗,以平面設計師作底層人生為引子,對設計的執著,面對顧客不明所以的無理要求,以及對死線的無窮恐懼,都是他多年設計工作的夫子自道,除了擔當人設背景,亦成為構成戲劇衝突的元素(如秘密的工作內容、層壓式工作外判),以及劇情推進的扭橋(如把殺手化為對殺人相片的設計),相當圓融地結合於劇作之中。而其中加入大量都巿生活細節,如Candy Crush課金、曼聯情意結、聲控智能家居、做完瑜珈食炸雞、手機工作無本生利等,都足以引人共鳴會心微笑,甚至引人發想編劇是否真的有親身經驗(當然這不重要?),而引人發笑之後又能令人悲哀,是這些細節都有好好運用,如手機的自由工作變相成為24小時on call的不自由、遊戲課金與輸曼聯導致的債務、以理想為名長期職場壓榨等,種種可笑無意義而生的苦難,具體化成戲劇障礙,看到劇中人物儘力對抗,身為城巿人的觀眾更容易代入其中。


生活寫實的內容之外,《匙羹》亦加入了不少外源的小故事,如由晴所說的蝸牛故事、廷分享的買炸雞溝通困難、以及電話內容中《腦作大業》(Synecdoche, New York) 獨白片段,這些故事由劇中人帶有動機,有足夠潛台詞隱含其中,亦與劇情有文本互涉的作用,如炸雞故事透過對快餐服務的不滿,要求銘直言其過,指向都市人的不善聆聽,甚至能擴闊至人與人無法溝通的存在問題,提升了作品的哲學深度。而作為靈感來源的選段,一段論及存在殘酷真相的真誠獨白,當沒有字幕下,我懷疑不少觀眾都無好好聆聽理解,而這正與劇中榮只為收入而從不理會內容如出一轍,成為無人關心的老闆話語,存在的真宰就此在身邊消散。莊子《齊物論》指出,真宰不能在形軀生命及經驗世界中覓得,而人們都受形所限,在生存中與物相刃相靡磨耗生命,無窮追逐永不止息,陷落就成為必然的結局。


如此豐富的形式下,敍事採用順逆雙向平行模式,在中點出發同步順序及逆序,我們一看到明(潘泰銘 飾)如何與榮(陳小東 飾)以創意面對困局,一邊發掘事情背後的層層真相。我們以為兩人已經順利化解難關,卻發現所面對的並不是問題根源,而只是上一層被壓迫者轉嫁責任而設計的虛局,我們越來越發現兩人的努力毫無意義,如同晴(朱詠欣 飾)提到的一隻蝸牛,眼見前面有兩條路以為自己有選擇的自由,卻發現悲劇的命運已一早寫好,在高一維度全知鳥瞰視覺看,蝸牛如何走亦一樣。但這個全知其實是片面的,每當我們以為找到幕後黑手,卻發現他只是扯線公仔,尤其是銘(梁嘉進 飾)與廷(張焱 飾)的演出在兩幕之間分別巨大,由神秘威權的壓迫者,變成無奈的受害者。銘的背後是廷,廷的背後是晴,晴的背後是誰?劇本沒有指揭曉,如同一切影子政府或內幕,那只會是無窮鏡像折射,從來沒有源頭。無論向前推進任務,還是向後追本溯源,發現一生都是沒有旨趣與成就的無謂追逐,「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佑其所歸」,無可選擇,無可停止,這是人的存在困境,最終的死亡是哀愁還是離形去知的解脫?大概交由觀眾自己詮釋。


面對如此細節豐富的文本,導演邱廷輝活用黑盒劇場的簡潔漆黑,利用投影營造出都巿的深夜浪漫,開場即有如《模擬大樓》(SimTower) 那種大廈橫切面的萬家燈火,如此擁滯下主角卻倒在地上無人理會。另一場有如《同行殺機》開場的夜空都巿慢鏡,在黑與燈下充斥著孤寂,還有過場表現出深夜半醒時的電子時鐘,種種意象聯繫到每人在都巿深夜的孤獨感。都巿中我們恐懼與鄰人溝通,習慣於沒入黑暗之中,看著手機新聞上比我更苦痛的人,或活得比我更荒謬的處境。舞台建成反光平台,那正是都巿中被突出的獵奇事件,觀眾正是把詛咒轉嫁於他人的人們,事件背後的因由其實不重要,匙羹為何亦不重要,重要是看到那拼命掙扎與失敗後,我們如何疲役地找到下一場荒謬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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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祈穎

文藝博士生、詩刊助理、網台主持。劇評多見於《號外》及IA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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