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思想》是一個奇妙的時間,因為在其中我們往往會忘記時間。這個書名筆者幻想過,可能是一個幽默的誤會:編輯問作者書名是甚麼,然後作者回答:「仲諗緊。」當然,事實上是經過深思熟慮,不落在「正在思考」這種Thinking的直觀翻譯,亦非「此在思想」這種過於專業而會被海德格Daisein哲學框限的名詞。「思想」保有thought作為名詞的傾向,而「正在」則是動詞化的-ing,不單把思想變成動作,亦把正在加入being-存在的意味。彷彿一下回到笛卡兒的"cogito ego sum",但並不是那種指向思考及懷疑的本體論,而是帶出一種「正在思想」體的存在:突破鄂蘭指出靜態永恆「沉思生命」與動態不朽「活動生命」的二元對立,透過突顯思想的永恆不斷永不完成,反而更有可能令人從日常工作的死亡輪迴中,重新存在,作為「正在思想」的思想體而存在。我們首先理解如何透過學習而成為思想體,並探問:當代理論是甚麼?為何要思考當代?在AI世的當代中為何思考?
透過思想而成立思想
如果成為一個思想體?就是去思想,沒有捷徑地,一個知識跟一個知識去學習,從根底去摸索一個思想,再來回思辯。有一種偽知識份子,每個回答都拉上幾個理論家名字,一大堆翻譯味濃望而生畏的理論名詞,把幾個理論架構堆疊出難以拆解的後現代哲學語言,當中少數如德勒茲一類神一般的哲思天才,對各大哲思家的理念瞭如指掌,或辯證推演或創意轉化地揉合幾個理論系統,仿如令幾個理論家活生生的對談論辯,以回答推進更深遂的時代之問;可惜世上大多數都是庸才,回答是為了使發問者忘記問題而得以消解,即以名詞到名詞,理論家到理論家,濫竽充數拼砌出後現代建築,故弄玄虛難辨真假,成為支開觀眾注意力的最佳當代庇護所。解決濫竽充數的方法,就是要他獨自吹竽,一個個理論仔細地分析,一本本著作一個個理念慢慢地講述,這亦是《正在思想》的工作,把十七位當代哲思家一位一位地介紹出來,幾乎是朗天最踏實的入門著作。
學習哲學理論從來應該如此,我們一個一個思想家去理解。雖然我們可能首先以某種流派或主義去考慮,就如打開地圖會先整張地看,理解某個地方的地理位置、道路地貌與降近地區,但這此能夠幫助我們理解的,只是某哲思家的時代背景與哲學任務,我們不能只挑幾個代表性的事物,如以為知道巴黎鐵塔、比薩斜塔和柏林圍牆就了解了歐洲,或知道主人道德、主觀真理、存在先於本質等,就覺得自己已通讀存在主義,如此方便,實際上我們還是一無所知。我們必須如往巴黎街道走走,再想此處與德國的分別,必須理解哲思家獨立的思想體系,才會發現他與別不同的洞見,而這些思想除了導論書,最好還是回到作家的著作發掘出來。《正在思想》中每介紹一位哲思家,都會由一個現代的社會文化現象導入,導引出那位哲思家對這些議題的洞見,並由他的一本著作開始說起,指出他的厲害之處後,再說其實他不止於此,還有更厲害的下一本,然後說到他對時代的影響。
沒有古典就沒有當代
過往讀本科哲學時,與大部份如討論人生意義、學習最潮流的哲學家等錯誤預期的分別是,原來大部份時間都是研讀哲學史,箇中原因,當然是思想本身是發展性的,讀任何哲學課題,都必須一再考究柏拉圖和康德出發,觀察哲學家之間或同代的討論,或古今跨代的對話,如同海德格的對哲學字源的探索,或傅柯以知識考古學去發掘思想的根,從歴史辯證才會明白這些思想的奧妙之處,否則就只會出現一類文化學者對哲學文本的斷章取義,即出現剛才所指那類知識份子,對當代哲思的橫向挪用。當然除了一本一本原典去鯨吞,還有不少《西洋哲學史》專著,如黑格爾以精神發展史觀為中心、文德爾班以問題和概念作導引,羅素則視社會政治的關聯判定哲學,較全面而客觀的則有柯普斯登十一本的《西洋哲學史》、近期普列希特四卷《西洋哲學史》深入不失趣味的巨著。
這大概是認真研讀哲學的門檻,三年的哲學本科,後期才會接觸到黑格爾、尼采、沙特、等較現代的哲學家,而後現代哲思家更只能接觸到一鱗半爪,就已經畢業了。所以這本《正在思想》篇幅雖短,但並非毫無門檻,如朗天所言「有時連說清楚一個問題一個概念,也要花上幾個回合,甚麼也得從頭說起,真的太費勁了。」幸而朗天亦是有深厚哲學知識的作者,當中儘力降低門檻之餘,不失對每一哲思家的歴史深度,更重要的是他明白這本書的定位,是要提供一種當代視野。
誠然知識是發展性的,但這發展不單是時間先後上的,不只是柏拉圖到阿甘本對民主的不同看法,更是與世界歴史的發展深有聯系。即使最抽象的形上理論,我們都無法排除當代科學對主體與真實的影響,而更複雜的跨國社會政治、更多樣態的藝術美學、更去中心的文化形態、甚至技術與AI都超越想像的當代,哲思家當前任務並非繼續把傳統哲學打磨得更仔細,而是把哲學思想與當代世界互相連結,使當代由失控轉化為能夠被理解的理論,把當代世界的雜亂紛陳難以統合,編織出一個知識網絡作為地表,成為一個可觀的當代思想的地理學。這更像剛才地圖的比喻,《正在思想》正在繪製出當代思想的地圖,這個地圖是立體的、與現實社會地理及深層文化緊密扣連,而這地圖似乎客觀地反映出當代哲思的偏誤:書中17位當代哲思家,大部份來自歐美白人(尤其法國)、只有巴特勒一位是女性、近乎全部左翼。這與其說是作者個人喜好,不如說當代的學術世界還是如此偏誤,有多少的平權運動下,當代受人接受關注的哲思者還是如此,《正在思想》只是把這具偏誤的當代知識界,客觀如實地呈現出來,但不論這種知識界如何,都不失哲思家們的思想力量。
知識資訊化下的邊緣思想
近十年當代世界進入了新紀元,經過20世紀末的電腦時代,Google與Wikipedia帶來知識的民主化及去專業化後,在演算法、大數據及AI潮潮普及下,我們不單止隨時可以「搜尋」出雲端化的知識,更可以方便地借助電子大腦去「製造」當代知識,可以借助大數據去分析當代世界,資訊量比最博學之士還要高出千萬倍。如此產生的知識不再需要具有洞見,而只需要在巨量資訊下歸納而成,如此我們要理解世界似乎不再需要思想和判斷,只需要記下一些關鍵詞或訊息鏈,就能得資訊而得天下。如此在這個沒有思考的世界,為何我們還需要有思想?就如幾十年前圖靈測試在今天被通過一樣,我們無法假定AI必定不能夠產生高等智能,一個令我們認知為思想的東西,如此人還獨特嗎?又,為何我們還要去思想?當有一本電子手冊在面前,指導著我們有關世界的一切所謂正當知識與做法時,我們又何需進行思想,在可能為假的想法中一再嘗試再錯誤(Try and Error)?
但當代思想,甚或古今一切偉大的思想,都是舉出一些有關「錯」的想法:指出過去的想法是錯的,但亦強調自身可能錯,而會在未來,或自己晚期也可能推翻自己的想法,在古典傳統是一種辯證思維;在啟蒙前期以至浪漫主義,則為一種另類思想;在現代心靈中即指向一種批判理論;到了後現代乃至當代,則是一種少數文學或邊緣哲學,與大眾想法相悖,提出一種未有觸及的視野,一種未被思想過的可能性,又或指出整體性思想的不可能性。這種當代思想,與大數據下所演算出的最大公因數,再經AI尋求最安全保守的資訊相當不同,是必然是危險的哲學:無論是錯的危險,獨特得不被支持的危險,走出系統以外甚或消解體系的危險,又或揭示出去中心時代不穩定性的危險。
獨立而孤獨的知識友誼
這種危險是個體的,多元的,與現時一整個「通用AI」大為不同,雖然AI的UI會呈現為customizable,但那只是使用者的經驗假象,我們以為我們擁有最個人化的手機、音樂庫以至知識系統,然後把思想外判給「我的AI」,但其實只是落入數據庫中一個可控制項。真正的個體性思想,必然離開這種主流而獨立存在,永不落入不變項的模式,不斷變化而不可控制的思想。但如朗天講述德里達時所言,「在香港讀理論書,很容易感到孤獨,很容易覺得身邊的人對你關心的課題一點興趣也沒有。」ChatGPT在手,為何我還慢慢與你讀理論呢?更有甚之,讀理論者之間似乎常常難以溝通,雖然我們常言讀書是與作者精神交流,討論亦是一種互學相長,但在不斷變化的思想中其實沒有共識的餘地,只有因保持獨特而彼此各說各話的話語碰擊、一再背叛的洞見以及「無盡交談」的喃喃細語。如此我們真無法溝通嗎?
不會的,雖然在當代理論之間我們必然地不同意彼此,而互相在一起孤獨,但在彼此都不同於整體性思想下,我們交流而又互相保有差異,才能使自己的思想更為獨特,正是個體溝通不可能,我們才能互為更具特殊個體的主體。在AI時代下,讀當代理論者幾乎是在相濡以沬,我們都對彼此處境如何身同感受,這幾乎是一種相當雄性知性,盡在不言中的「知識友誼」。我們都明白要在這個世界存在,只能不斷地思想,無休止地尋索事實卻又明知徒勞,但又只能如此無止境地思想著,才能成為不被整體吸收的思想個體,因「正在思想」當代哲思而存在,又即成為《正在思想》中第十八位哲思家。
我們不能停下來,因為思想是個好東西,希望我們都擁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