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爛的人》：對照齊克果哲學　詰問生命中永恆的悔恨

視線從林林總總的書轉移到手機屏幕；味蕾品嚐過紅酒再感受迷幻蘑菇；耳朵自與男友爭執的謾罵中解放後，隨即接著旁邊情侶的尖叫----我們擁有一切和選擇，卻仍慾求不滿，無法逃離人生的焦慮與痛苦。

《世上最爛的人》由挪威導演Joachim Trier執導，獲提名為第94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國際影片獎和最佳原創劇本；女主角Renate Reinsve憑茱莉一角獲頒法國康城影展最佳女演員獎。導演在訪問中說，他喜歡閱讀著名丹麥哲學家索倫．齊克果（ Søren Kierkegaard）的著作，尤其是箇中對於生命的悔恨；他希望透過電影自我叩問。

永不知足的世代及其產物

無論在處理手法、主題、情感上，《世上最爛的人》呈現的形態，都極為斷裂。雖然是劇情長片，卻分成十二個章節，各自探討風馬牛不相及的議題----伴侶忠誠、成長陰影、女權、環保、生命及死亡等，近乎是將不同短片併湊在一起，每個單元都可以獨立成章。然而，一口氣把一大堆議題灌輸給觀眾的結果，是每個章節都做得不算深刻，情感也欠缺層次。

不過電影對於現今世代的特性，卻是勾勒得不錯。在我們被網絡媒體填滿的時代，如同IG推出15秒影片功能和YouTube倍速快播的發明，盛行的是一段快捷、即食、短促、忙碌、來不及思考的人生。正因為我們被圈養得對外界貪婪，只想不斷往前探索更多、更新鮮、更刺激的事物，所以茱莉厭倦男友時胡亂闖進陌生人的結婚派對；後來看中了其中一個男生，她跑出家門去找他時，所有鄰居行人甚至汽車都停下了，只有茱莉與男生能夠暢通無阻地活動。

電影另一特色是以不同攝影手法呈現主題，例如剛剛提到的一幕，既帶有魔幻色彩，同時也暗喻二人愛戀時如入無人之境，連時空地域都忘記。Joachim Trier的技法有心思但不花巧，落刀剪裁也做得精準。另外一些普通看風景的靜止鏡頭，也在對焦人物之後，慢速重新對焦到太陽，再對焦人物，營構出宏大世界與渺小一人的對比，蘊藏著龐大而且動人的哲學。

除了拍攝技法，電影在對白鋪排上處理同樣細膩----對話之間，角色不時陷入無法表達自己的困頓，複雜晦澀的情感從嘴巴說出來，就像是一種純粹的發洩。其中茱莉曾經向男友說，她感到自己在關係中很渺小，男友能夠洞察看穿她的每一層，但她沒有這個能力，覺得自己就像永遠都在男友之下----沒有理據或例子支持的論點，卻因為語氣與神情，令情緒一發不可收拾，洶湧地淹沒角色和觀眾。

可惜的是，電影始終欠缺連貫性。就像超現實主義只出現過一次，食迷幻蘑菇後出現奇異幻覺也只有一次，玩弄風景與人的對焦也只有一次。《世上最爛的人》拋出許多影片製作的招式，導演與團隊的能力毋庸置疑，但如果能以劇情長片作為整體，貫徹自己的獨特風格，或者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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紛爭之中 真理尚未出現

一個到了30歲的北歐女人，着實有太多五花八門的問題，還來不及思索，就被迫表態。除了婚姻與家庭，電影也詰問女權主義者可否幫人口交、環保減廢要做得幾透徹、政治正確風潮有否扼殺表達自由等。茱莉作為當代女性，恍如置身繁多紛爭的中間；愈是在地球生活得長久，愈是捲入更多接踵而來、讓人頭痛的議題。

儘管如此，茱莉卻不算有主見。一次，她在健身室看電視時，聽到前男友與女權主義者的激論，她流露出如小孩般好奇的眼神，甚至微微張口像等待被餵食一樣。真理本應愈辯愈明，但因為雙方過份激動，辯論在分出勝負前，就淪為罵戰，被主持人叫停。此時，茱莉仍然是一副無知的樣子。她似乎明白雙方的論點，卻沒有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

在左翼右翼爭論不休的社會，茱莉卻仍懵懂如初生嬰兒，不知如何自處。電影帶出的是二元對立的辯論以外第三種聲音，或者叫做沒有聲音的聲音。當政見、權利、意識形態都變得非黑即白，我們能否都成為茱莉，學會聆聽和謙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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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茱莉本身也是一個「很爛的人」。她對舊愛不忠，又與新伴侶鬧情緒，事業路上輾轉多次始終沒有目標，明明生活美滿但總是怨東怨西，嘟起嘴唇發脾氣。電影對比了茱莉多位祖母，她們要麼因病早死，要麼成為生育機器；現代人有那麼多選擇，那麼大的自由（既可變性墮胎出軌離婚多重伴侶），為甚麼仍​​不滿足呢？

答案也許就隱沒於Joachim Trier著迷的齊克果著作。「焦慮是自由之實現，是可能性的可能性（possibility of possibility）。正因如此，於野獸身上不見焦慮，皆因野獸生來不俱備精神的資格。」我們要面對的困局，是自由選擇無限，但人生有限。

「結婚，你將為之後悔。不結婚，你也將為之後悔。結婚或者不結婚，你還是將為之後悔。」我們所做的任何決定，都是一次性、永恆的，因為我們只有一次三十歲，只有一次青春。就算離婚，也無法倒帶重來。你會活在質疑之中，反思如果當初沒有揀A，而是揀B，會活得怎樣。

沒有真理是一勞永逸，沒有答案是永恆不變。人類終將被伴隨自由的焦慮折磨到永遠。這種痛苦，無論置於第三世界還是物質繁盛的自由國度，都是一樣。不少觀眾看完電影，都覺得茱莉不算「很爛」，始終，她最大的問題，其實是她的無知。你可以責備她不懂珍惜現在，但在她眼中，或者還有更好的在面前。

基於對未來的無知而臆測，作出無法判斷對錯的選擇，她與我們所有人類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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