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看片名就被先聲奪人,加上海報的炫酷藝術拼貼,明顯在致敬半個世紀前那些迷幻文化影響的僞科幻片,以致於很多影迷都在追問導演:無論你磕了什麼,請給我留一顆。可是沒想到,導演磕的是清醒丸。
關家永與丹尼爾·舒奈特編劇和執導的《天馬行空》(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的馬來西亞譯名),在香港譯作「奇異女俠玩救宇宙」,台灣譯作「媽的多重宇宙」。大陸譯作「瞬息全宇宙」——忠實但像旅遊節目,香港譯名最糟糕但傳達了電影那股七十年代坎普氣味,台灣譯名的挑釁感最強,用最現實的「國罵」解構了「多重宇宙」的時髦,從而使超級大幻想包裹着的超級現實露了餡。
這部電影,女人看和男人看是大不同的,男人也許會覺得是一部爽片,打呀打呀穿越呀穿越呀技能下載呀放大招呀,跟他玩遊戲沒什麼分別,難怪香港會譯出「玩救」二字。但女人看,就是一個累字,然後是一個醒字,像我妻看完就對那因爲多重宇宙心醉神迷的我說:「這電影講的就是女性是否可以因爲逃避一個坑跳進另外一個坑的問題。」真是醍醐灌頂。
真是坑坑相報何時了!楊紫瓊可以打敗花樣百出的各個追殺者,但不能「打」敗圍繞她身邊的一團亂麻,就像多重宇宙左穿右插,最後還是最糟糕的本宇宙擔正主角、人生的諸多可能終歸塵埃落定於婆婆媽媽。
愛生羈絆,秀蓮的這團亂麻主要由周邊生成,包括但不限於:總是繞開關鍵問題、只想著以小花招重啓關係的丈夫(如果相信他代表的all your need is love這種六十年代精神的話,二十一世紀的你就必然返回地獄);叛逆的女兒實際也很自私,就算把媽媽帶出現實世界也是爲了在石頭世界進行一番僞道僞禪的說教,而追着她滾下山的媽媽反而有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覺悟;還有雖然衰老但依然象徵著父權不可動搖的老父,對他的強調就是強調籠罩在華裔電影上空依然陰魂不散的華人文化認同情結。
與這三層關係相比,稅務局什麼的只是外部的劍,自己人的刀才剮得下肉、出了來血。
在另一個宇宙享受女女愛情、從女女愛情中思考自我與愛的意義的秀蓮,真的與女兒之間那樣鴻溝不可逾越嗎?還是因爲她僅是面對父權(以及不張揚但也許在情感勒索的巨嬰般的夫權),才感到對女兒的女女愛情關係無法啓齒?繼而才轉過身面對女兒又成爲父權的代言人?「萬千軍馬從吾身上過,吾雖願成一橋而不能矣。」如果秀蓮的平行世界裏那個唱京劇的、傀儡一般的她開口說話,可能會這樣內心獨白
秀蓮的能打,其實什麼都不是。在認清自己真實面目之前,被「理想丈夫」alpha 威門強行「鼓舞」起來的能打的「超我」,其實什麼都不意味。只有向內看,才能夠明辨什麼是「我」,才能看清自己恐懼什麼,挫敗於什麼,而那一桌抓狂的發票、洗衣店明光照射中一場眼看要失敗的派對,滿滿都是懸置了恐懼與挫敗、拒絕看清自我之時的凌亂舞台,這算是導演最厲害的一筆。
每一個宇宙中的秀蓮,都可以幫她看清自己的一重內在,這也是爲什麼可以成形成「像」的,有熱狗宇宙中的她,明星名利場宇宙裏的她,古裝戲台上的她,鐵板燒師傅的她(鐵板燒料理台無疑是又一處舞台),但偏偏僅僅依賴於傳說的alpha宇宙那個的她,無法單獨成像,而是要與「現實」中的她混亂相生,時而混爲一談。
alpha宇宙中的她,是現實中她最嚴重的障眼法,表面威武,本質是一無用處,剛猛面對亂麻,遠遠比不上石頭宇宙裏從「人形」中退下場來的她,可以更接近自己的心。而其他的宇宙,也都有外部刺激的他者,令她更明白自己的心。Alpha的威門真的能夠賦予她力量嗎?還是那不過是困頓中得秀蓮幻想出來的超級老公?事實上《瞬息全宇宙》裏任何一個威門,都讓人覺得難以忍受,而且虛僞,讓人忍不住說一句媽的多重宇宙。
當然最恐怖的還是本宇宙裏的「妻寶」威門,這樣的男人當年竟然還靦臉去說「跟我走吧」云云——結果自由戀愛的「光明未來」就是一個洗衣店?所以我說:不要羨慕女兒大魔王制作的那個甜甜圈黑洞,秀蓮的洗衣店裏面那幾十部洗衣機才是真正吞噬她、永遠吞噬她的黑洞。
濫用愛情化學幻象,再抽身扮善良,估計這個角色如果成龍答應了演,會顯得更賤兮兮,巧言令色鮮矣仁,不就是他擅長扮演的嗎?這時候反過來看關繼威對成龍風格的「過度闡釋」,未嘗不是導演借其他角色眼中對這樣一個花架子的反諷。
有可能這一切是現實秀蓮面對方方面面的死線時開啟的應急機制:讓自己大腦爆發諸多蟲洞,天馬行空,然後在每一個蟲洞通往的世界尋找一個Bug來說服自己留下,留在現實世界中,頂硬上。
台灣著名詩人商禽,當別人說他是超現實主義者的時候,他說不敢當,我不過是個超級的現實主義者。從這個角度看,《瞬息全宇宙》的超現實,也許從開始就是爲了觸及華裔和女性面臨的雙重現實困境,多重宇宙?不必了,就這一重宇宙就夠沉重了,電影的「光明尾巴」實際上讓人絕望,誰都知道,秀蓮明天起床還是得整那一堆發票。
(本文有曹疏影的觀點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