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有些青年把頭髮留長、燙成金色、定型成刺蝟形狀;他們穿戴銀色飾物、打耳釘、滿體紋身,看起來很像很兇。表象背後,他們卻是脆弱的邊緣青年,從鄉村來到城市,受盡壓榨和凌辱……他們在工廠日復日勞動,一個月三十天都沒有假期;誇張駭人的裝扮,是他們唯一能夠主宰的事。
這是「殺馬特文化」,一種2010年代出現在中國的次文化,名字從英文單詞「smart」音譯,專指城市移民青年,以誇張的髮型為主要特點。 《外交政策》網站指,這一群體缺乏高等教育,在城市中從事收入不高的工作,其外形表達了他們對城市的疏離感。
2019年發布的獨立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英譯:We Were Smart),由導演李一凡製作,剖析「殺馬特文化」如何在壓迫中抬頭,反抗工廠式體制。
紀錄片中,不少殺馬特青年受訪,道出工廠工作的辛酸:「工作很單一乏味,日復日的重複,好像沒有了個人的價值。」天未亮,工人就要起床勞動,一直工作至晚上十點幾,所有精力都被榨乾榨盡。有些殺馬特青年甚至整天待在工廠,即使在城市生活,也不懂搭公共交通工具、不會逛街購物,對身處的地方一無所知。
《殺馬特,我愛你》中不少片段並非由導演操刀,而是工人用手機在工廠裡拍攝,揭露內部的黑暗。導演將屏幕切割成三塊,在左、中、右同時播放三條影片,仿佛暗示有太多內容、太多我們看不見的東西,沒法一時說清。
他們備受體制壓迫,有些甚至去廁所也要向主管申請;不獲批准時,只能隨地小便,但工廠又會因此而罰他們錢。有些工人遲到,工廠會逐分鐘罰錢,如果遲一小時,就可以把整個月的工資都罰光。
雖然不少工序已經機器化,但仍然有需要人手的部分,例如機器只懂在皮革上打孔,剪裁出一個銀包形狀,然而那塊皮革本身不會移動位置,必須依賴人手調整。一不留神,就可以趕不上機器的速度,剪爛皮革被工廠罰錢;不小心的話,更可以被機器切斷手指,血流滿地。
機器會不斷運作,所以工人也要不斷工作;機器開多久,你就要工作多久。說到底,工廠模式就是將工人與機器「同化」,無論在工作性質、工時過長抑或保護機制方面,工廠都沒有把他們當作「人」看待,在體制下,他們只是擁有軀體的「機器」。電影讓人反思,自稱「馬克思」的中國社會,原來是如何欺壓勞工、利用資本剝奪人性。
看似完美的工廠體制,始終沒法壓抑人類追求自由的天性。被譽為「殺馬特教主」的羅福興,驕傲地宣告:「審美自由是一切自由的起點」。青年把工資花在誇張髮型上,並染得鮮豔,造型駭人。於是,他們就從工廠工人的「整體」分裂出來,變成「個體」,有了自己的形象和性格。他們在工廠時,其他工人甚至主管都因為形象而對他們心生畏懼,有時還奉承他們:「髮型好帥氣喔!」
殺馬特說:「別人都害怕我,這樣多麼好。」在嚴重缺乏安全感的生活裡,改變髮型成為一個自我賦權的過程:「當我決定這樣做(殺馬特髮型)時,我就知道我的人生要改變,我的人生由我來作主。」
不少受訪者都說,以前自己在城市生活沒有「存在感」,但燙髮之後,每次外出都會被經過的行人注目,使他們感到被重視、在社會有自己的位置。與其說殺馬特是一種文化,不如說它是一種「自我表達」,透過打扮得標奇立異,讓邊青走到大眾目光的中心點。
中國農村青年都曾憧憬城市為「機遇處處」的金礦,他們大部分在十幾歲時決定離鄉別井,走到城市打工,豈料所謂天堂原來只是另一個地獄。因為戶籍問題,他們沒有身份,屬非法勞工;因為來自純樸的鄉下,到城市常常被詐騙出賣。最常見的「騙案」,是當工人想離開工廠時,主管要脅指,如果現在離開,就不發工資。打工夢破滅,又受盡城市人凌辱,這群的人仿佛甚麼依靠都沒有。
有殺馬特直言,他有時也幻想:「如果我在街上被人打,其他殺馬特可能會來幫助我。」有女性殺馬特說,有次她在街上遇到另一位女性殺馬特:「我不認識她,但我感到我們是共同的……她是自由的……」
這些殺馬特之間,或者並不存在很直接的交流,但他們透過非語言的方式,彼此感受和交換能量。在城市中,他們建立出一種共同體,分享著同樣的遭遇和痛苦,展露出共同的反抗意識。這種如幻似真的陪伴感,電影亦成功捕捉得到----在假日,殺馬特會去廉價disco玩,或輪式溜冰場。在那些地方「到處都有人……我們肩貼肩,站得很近,假如我前面的是個男人,就好像我快要親吻他了!」他們想有人陪,想得到愛,想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