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症

散文 | by  跂之 | 2021-10-24

這裏有一個三腳架。爾時有一個人,又從革囊中取出一部機器,很敏捷地安裝在雲臺上。雲臺是一個美麗的名字,令人聯想到一卷可供人在上迴轉的雲,但事實只有被吹走的雲、被吹散的雲。雲被風所捲動,從來沒有回頭的雲。


於是他為機器套上一個羊毛罩,為它擋風,希望把事實在消失以前留住。空氣在細毛之間呈現出一種固態,純粹而公正,能夠穿透的只有聲音。


腳架只有平腰高,盡量不起眼。他打量一下四周,下意識留神行人天橋的方向,便挨著牆,在一個大商場外的矮壆上坐下,耳朵就貼在雲的旁邊。他處身一個大商場外,面對著一條大馬路,一分鐘的車流量以數千計。馬路旁是龐大的巴士站群,行人與候車的人不絕,是名副其實的鬧市。有人開始打量他,他必須判斷這是一種甚麼形式的打量,是否都不外是好奇、無聊、或眼睛正好找到一個安放的角落;或者是一種注視,卻反而裝作看不見。但即使是前者,不安和戒心還是有分別的;由估量你有沒有惡意至不會輕信你沒有惡意也是有分別的,即使明顯不過他拿著的是一部錄音機,只是錄取這裏的聲音。這種感受他當然也很明白,被注視的不安,被記錄和辨識的風險,其實看得見的比看不見的安全。


海拔突然升高,這裏的人都得了信任的高山症。他的耳就貼在雲旁邊,羊毛的尖端讓他感到一絲的安穩。他來錄取這裏的聲音,他大概是一個電視配聲師。


* * *


這裏有一個矮壆。爾時有一個人,在矮壆上坐下,同時把革囊放在地上。


他打開革囊,伸手探物,取出一個手絲魚牌。他解開魚鈎,左手持魚牌,右手拉出魚線。魚鈎在垂降,在它接近水面時,水面顯出了不安。水份子盡力把自己擠壓至地心吸力的方向。


最後魚鈎還是靜靜地穿透了水面,水沒有選擇地完全包含著它。鉛錘繼續帶著魚線無縫的入侵,魚鈎甫入水已看不見。


於是,水面上和水面下產生了兩個故事。水面的接點,把水下的事情沿著魚線,向他右手食指第一個關節覆述。手絲的好處是靈敏,魚手的關係拉長成一根細絲,魚有任何動作,都會很忠實地翻譯到他手裏,毫無折損。當然,只有像他這樣有經驗的釣者,才能無誤的把震動解讀成魚的不同反應。


中鈎的魚的最基本反應是掙扎,試圖掙脫魚鈎。像雲一樣,魚的宿命是無法向後游,只能改變前進的方向,拉扯魚線。魚鈎的設計正是針對魚這些本能發明及改良。只要它刺穿了魚的任何部位,魚的拉扯只會把鈎扣得越來越緊。唯一脫鈎的方法,就是魚不依本能猛衝至釣者的方向,讓他收線不及而鬆脫。然而這不是魚的認知,或學習得來的成果。它只是一種狂飆的運氣。


然而他等了很久、很久,水下半點動靜都沒有,死寂一片。


他把絲線垂降到路面下之後,下面是甚麼都看不見。絲線埋在路面下,一點動靜都沒有。已經過了很久、很久,甚至連波浪的動靜都沒有。絲線在路面下方,已進入了一種固態、一種粒子擠迫得框限了對方,互相鎖死,直至紋風不動的狀態。對於這種死寂,使人有種想躍進水中、一視究竟的衝動。然而你躍進的是甚麼、或將變成甚麼,這裏發生了從未有過的混濁,亦已缺乏沉澱的可能。


* * *


是處無魚的情況,其實不是無魚,而是魚密鋪了整個空間,整個空間充滿了魚,等同牆紙上連綿不絕的魚的圖案。那是一堵牆,以魚鈎投向一堵牆,物理定律會給予合理的回應。


這裏的魚都是活的,只是密鋪成一堵堅固的牆,把一切反彈回去。這一切包括疑問、探詢、魚鈎、關注。牠們的眼神相同,無法揣測牠們是想咬餌、想爭相咬餌、抑或爭相逃避。總之結果就是牠們集體把身體化為盾,魚身會剝落、碎裂,但牠不會給予絲毫反應,只會依既成的樣貌存活,或者不存活。


要理解牠們各自的想法,最關鍵是要知悉牠們是自願如此抑被迫如此,固然這也是無從稽考的。牆紙上的魚當然都是會笑的魚,平面的魚,首尾方向一致的魚,死後不會發出腥味。


不可能每條魚都是自願的或被迫的。反之,自願的或被迫的應只佔少數。牠們絕大部份是因為觀望、等待、猶豫而致此。當魚群遭獵食者攻擊,其實就只有魚群的外圍在猛烈變型,魚群核心大多數的魚都是不動的。牠們都在觀望、猶豫,直至騷動的周界越縮越少,等待自己被吃剩為止。這種生物學家稱之為生存策略,其實完全視乎掠食者食量的大小;稱之為犧牲,其實是獻祭,而且從不保證能夠苟活。


所以說到底,魚還是快樂的,因為牠們不知道這些。


若有知是苦的,魚若知道魚餌下的事實,是處無魚的結果將又可以產生另一種可以用其實啟首的原因。有餌的魚鈎比無餌的魚鈎可怕,足以廓清整個海岸。另一種其實是所有魚都躲回洞穴,連腮都不敢搧動半下。理論上整個空間還是充滿了魚,一條也沒有消失。


其實原來有不同的其實,那麼其實還是否能夠稱為其實,答案是必要但不必要。魚餌作為魚鈎的喻體,從任何其實的角度而言,都是十分危險的。因此在水裏生活只能直言其事,使用比喻是被禁止的。而既然一切都只能直言,然後等待結果,其實這個詞便再不必要,或被重新賦義為謊言的一部份。


* * *


你看這篇文章至此沒有用過任何比喻。這篇文章是在水裏寫的,它斷不會使用比喻去比喻不能使用比喻的情況。要說明情況,或許必須循魚線回到水上,從魚鈎的綑綁開始重頭說起。


有人釣魚會使用八爪鈎,那必然是為了吃魚,不是為了釣魚本身。八爪鈎是十分殘忍的鈎具,它基本上可以省卻魚餌,單靠往上突然猛烈的甩動,直接刺穿倒楣的魚的任何部位。魚拉上來,不是已刺穿頭部,就是穿膛破肚,流出啡色的內臟,絕無放生的機會。


或問八爪鈎中魚的成功率是否單鈎的八倍。關於中魚機率的問題,讀者又必須沿魚線回到水裏,才能說明情況。是的,是你沿著魚線上落。海洋生物學家說,群游是魚的生存策略,群游比落單的生存率高,那是從群的角度去看。若從鈎魚人的角度去看,或一條魚的角度去看,一條魚中鈎的機率,無論是群游或者落單,都是相同的:不是你就是我,不是我就是牠。你不必欺騙一條中鈎的魚,說牠正為群犧牲。


至於在空闊水域中魚的機率高,還是擠迫的區域中魚機率高,同樣是一偽命題。首先,是甚麼魚才會出現在甚麼水域,而在不同水域捕捉甚麼魚,自有不同的方法。由運氣到追蹤、由簡陋至專業、筏釣還是磯釣、由鈎到網,對魚而言,任何品種、任何水域、任何體型都有牠的風險。


魚若認為游到較寬闊的水域能減低被釣的機會,會安全一點,這種想法也是多餘的。小魚無法游到深海,淺水亦自有釣小魚的方式。即使游到了深海的邊沿,又會為大魚所吃,而深水又自有釣大魚的方式。


結論是八爪鈎沒有為魚中鈎的機率一除以八。魚要保命最好還是拒絕信任:拒絕信任身處的地方安全,拒絕信任群游時同類不會把你擠出去。


因此他錄了一整天,人車鼎沸,都錄不到任何聲音。


* * *


沒有聲音,又如何為電影配上音效。要解答這個問題,首先當思惟,此刻的電影會拍些甚麼題材?又為甚麼要用到鬧市的聲音?


或許他根本不是一個配聲師。配聲師根本不必這樣錄音。配聲師可以傾側一條裝滿豆子的水管取代雨聲、擲下一坨濕毛巾取代重擊聲。現在還有電腦,甚麼聲音都可以合成、在聲音庫中擷取、從舊日的聲軌中剪貼。


* * *


假設被擷取的聲音是被魚鈎鈎中,魚要做的不是和它說道理,而是盡力甩動身體和嘴巴,以求脫困。也不必呼喚無辜,水中有哪條魚不是無辜的,只能嘆不夠運較別人早。但甩動有何意思,魚鈎是有倒刺的,八爪鈎有八個倒刺,一旦鈎中,是沒有擺脫的可能。沒有魚能助你脫困,牠們只能目送你被拖離這個苟活的空間。若你此刻望著牠們的眼睛,等同望著一張牆紙,你才會明白世間處處都是煉獄。


至於天國,還是有的。有些天國是時租的、有些是限時的。一個比較固定的天國在不用思考那處,即吃下禁果以前,任何意義都是上帝所賦予,從不用思考詞語的細微差異、也禁止概念與概念間的聯繫、從不使用比喻。還有一個比較隱蔽的天國,是錄音機內的記憶體。


駭然他驚覺那個下意識的方向好像有段弓型的鐵絲悄悄的穿透了水面,在天橋上方吊下來。於是他揹起革囊,拿起腳架,裝作若無其事的走進商場裏,登上巴士,成為魚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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