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當A從洗手間折返課室,會看見打架的人影背後,S一個人,躬著身,在座位中摺紙鶴,悼念周子樂同學,時而低頭抽煙。置於窗台的紙鶴尾巴、翅膀、頭部稜角鮮明,顏色斑駁,精緻好看,旁邊還擺放了一隻Pepe玩偶。A覺得現下的S實在和以前認識的他很不同(事實上,A從前並不認識S,他只是將S理解為T班那種典型惡棍)。A看了幾眼,便沒再看,只急步離去。回班房,觀看其他人埋頭苦幹,不斷寫不斷寫。
關注組成員仍會大伙兒吃午飯。A總是第一時間說,要吃黃店。進了餐廳,T一邊叼著海南雞,一邊趁店裡的阿姨過來拖地時毫言說,你知唔知我食過幾多次TG放提。屌,大部分人都係散水撚,得我同班Friend留低滅彈;說話時飯粒直噴至桌邊。S則會和應,但從不以T那種口脗回話,只是說,哎,嗰次唔好彩被橡膠彈打中腳,但冇死到算係咁。A會哦哦地和應。當問及A,他只可以盯著飯,用叉子戳著雞塊,佯裝肯定地說,捱過幾次催淚彈,有次子彈差點打中面頰,幸得手足相救。
A實在不敢承認,他在暑假唯一一次嗅聞催淚煙,是在荃灣楊屋道——那夜他不過在附近吃飯。
對著班上的同學,A卻能如六月像個道德撚般說教與譏諷。同學在小息聚攏,談出國留學,談移民。「能逃離便快逃離」「香港被那班廢青搞歪了」「你有沒有BNO」「我家九七年已移民加拿大,我有加拿大籍」「我會去英國讀醫,畢竟海外醫生規管放寬了」這時,A會走過去,像平日匯報那樣,條理分明地敘說他們這樣那樣做很不道德。你現在移民,那麼留有案底的、缺乏資本的人如何?你身為香港人,竟在這個時候說這些話?你有沒有人性?
這些句子很好用,既能表現A是個大義懍然的人,又可突顯其深入反思的一面。或許這刻,A仍可理直氣壯稱自己為香港人。直至十月。
十月起,學校加緊操練,放學後補課兩小時已成常態。老師說,這年你們不要幹其他了,專心讀書,入不到三大你們便沒前途。同學們乖順服從,沒半點掙扎。A還記得他在六月時起誓不會將讀書置於抗爭之上,但看著密麻的符號與文字,他無法如以前那樣歸納、整理,他怕自己不能考上三大。於是他努力讀,背「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讀公民義務。但這些已不能刺痛他。他將反修例運動當作例子,無限消費,以換取滿天星。有次S問他,要不要去遮打花園參與中學生集會。A已記不起用什麼理由推卻。他沒出去——無關貪生,無關家人,只關乎他學業——從前他以為微小的事。A聽說T班的人集體曠課,有的只在家中打LOL,S則恆常參與運動。
初時,當A滑動蘋果動新聞,看見遍地開花,中大圍城,手足被告暴動,他仍會痛苦地掐著枕頭,抿緊雙唇,直至嘴唇流血,長出痱滋,斑斕如血花。火花在白煙中爆開,示威者被噴射藍色水劑,孕婦被胡椒球彈射中,白衣人用藤條毆打車廂乘客,男女均在新屋嶺被性侵,A會哭,A會想,為何我就是不能和他們一起上前線,食TG,救手足?如果我去了,那麼他人受傷的機率便會降低。為何我不能做得更多?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心頭一緊,彷彿有甚麼硬物壓在他心口。他痛,他難以呼吸。但A常迴避用「痛」形容自己。冷靜下來,A上載黑警面目猙獰的照片,說些愈見媚俗的「香港人加油」、「黑警死全家」等話,又問問S是否安全,在IG Story勸人到油尖旺開花。
A一面悔疚,一面欲蓋彌彰。想來他不出去又真的很合理。不是嗎?他是準考生,他在學校身兼重任,他有愛他的父母、朋友,他有理想,他有憧憬。況且,人們都說不要吹奏勇武,不要浪漫化抗爭,勇武不是最高道德標準。與其在前線打生打死,深陷泥濘,痛苦不堪,不如明哲保身,作些文宣工作,在Twitter打國際線。
一切來得合情合理。
後來,A成了完完全全的港豬。人們都說,出去抗爭的,只會愈走愈前;但A卻一直後退。A活在上鎖的房間,任憑世道崩裂,靈魂敗壞,槍林彈雨,他只消完成眼下的試題。聽說S被圍困理大,聽說有人以出前一丁為餌引S被孖葉、上豬籠,聽說S最終還原自由身,聽說S自責沒有繼續留守理大。
一切彷彿並置在時間軸的兩端。有人敲磚、拆欄杆、擋子彈,在生死邊緣游離擺盪。A則安然無恙——他生活尋常不過,無喜無憂。
但A感覺到,體內細胞正一天天死去,囤積成腫脹物,沒有痕癢沒有疼痛。
不久的後來,好像是T,還是W,告訴A,S被還押於壁屋監獄,要在裡面完成文憑試。收到消息後,A竟無甚感覺。如果是去年六月,A或會大哭大鬧,又在社交平台爭論一番。但現下,黑警落地獄?釋放義士?這些都不能用以敍述感受。過了一陣子,A才問,S何以被捕。他們說,速龍在S的背包找到一支裝有乙醇的玻璃瓶,消毒藥水,白電油,錫紙,毛巾。他們說,S要製汽油彈。
但A無甚感覺。老師說他們要和時間競賽。A不能耽擱時間,他要爭分奪秒溫習。他寫,他讀,他操。
如此這樣,日子過得極為簡單。
窗外燈光微燻,黑暗往四面八方化開。A拉下窗簾——這是說,香港,不屬於他。但世界自此與A無尤嗎?A無眠,A無法停止想像S還押的生活。A曾看過報道,示威者會在裡面會被芥蘭,刨冰,雞翼,食狗飯。S會否有這些遭遇呢?A想像,懲教人員用籐條抽打他的背,要他做Sit-up,然後另一人猛踢他的肚,那會是怎樣的疼痛?A掐著披子流淚,他覺得,S是代自己受苦。但他有資格流淚嗎?可以憂鬱的,就只有S。此時,S也在失眠。他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否讀書,如果判囚會如何被對待,途中會否被送往新疆教育營。
如是他們又掉進各自深邃的井,呼救無門。A和S與世界失聯。他們無法溝通,所有掉進井底的語言,都像反射弧般抵達自身。此刻A始知,兩條分岔路均通向孤獨。
或許,這比喻不過粉飾A的謊言——敲碎流麗剔透的井,便只剩橫流的碎瓦。
開考了。A努力寫。這刻,他有不理世事的理由。一切都能被合理化。他將假分數化成帶分數;無論立場如何扭曲他都能以堅實的論據佐證。
依然,每每看見桌上的消毒酒精,A也會想起S被捕,被還押,受苦受難。
但A無法抵達S,他無法——A不知道S皮膚潰瘍,A不知道S無法用力寫字,A不知道S每天也被恐懼囚禁。
A沒有理解,沒有憐憫,連半點難過也沒有。
自私,冷漠,貪生。A覺得,從來,他和班上那些譴責一切暴力的同學無異。
現下文憑試完了。G問A要否去旺角吃飯。A沒答覆。他現下唯一想做的,是從背包掏出S給他的那根煙蒂,點火,靜觀灰煙騰升,變形,幻滅。最後乾脆將煙頭掟向地面的凹陷處,一個人,踏上孤獨的分岔路。
A回看低窪處想,如果身體下陷,會是怎樣的呢?他不知道——或許到了城市攬炒那天,他終會知道。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