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停筆。」A抖抖索索地放下筆,甚麼微笑以對,甚麼新聞自由,統統捲進禮堂的罅隙。考生像球般被踢出禮堂。他們或伸懶腰,或熱烈討論答案,但狂歡不屬於A。A無甚感覺——他不知道,這是因過度操練使他失去感知能力,抑或是,他並無狂歡的資格——他只能懺悔,為仍在還押的S愧疚。
S應該還要考Econ?
這個月來,A彷彿活在平行時空。人們說,這屆文憑試考生很慘,站在風尖浪口的時代邊界,面對疫症來襲同時,仍要準備考試。但A不認同。他定時起床,按計時鍵,背誦標準答案,在歷屆試卷中取得預想分數。刻板與規律,數字成為每天的落點。生活那麼冷靜穩定。
只是,A不知道,有些人極渴望脫離生命的迴旋與命定,卻無以逃遁。像煙消散以後,淡薄的火藥味猶在鼻間。譬如S。
A不會知道,因沒有私家飯供應,S每天只能吃像生草藥混起來的汁拌飯,被謔稱暴動仔。這裡給考生的資源就只有一張工作紙,又不設地理和化學課,每天只有十五分鐘探訪時間和議員交代進度和接收資源;沒有計時器,他根本無法操練綜合和通識卷。資源不足,底子不好,S自知無望。日子艱難,他實在不想走下去。
回想起來,A和S理應互不相識——畢竟S來自惡名昭彰的T班,或曰運動班,十個有八個都是午夜流連球場,吸煙飲酒食大麻,每天總有些幸運兒被Corn,發出令人心寒的尖叫聲,A總會急步離去。A卻是精英班學生,被予以厚望,沒有狀元也有五顆星。老師說,他們只須努力讀書,邋遢的政治應劃在他們生命以外。但得知政府將要推行反修例條例,A說,他不能像他的同學視若無睹。他燃燒起來,成立關注組,設立IG、FB page,在校門外派口罩。恰巧,S又在其中。
而A和S真正結識,是向校長申請罷課那天。
那天早上,A敲門,進入被消毒過的校長室,禮貌地向校長點頭。「校長您好,我是關注組成員。這次來是想向您申請舉辦罷課活動。」S自知不善辭令,只尾隨A。A遞上計劃書,有條不紊地述說罷課細項,拓展周延,言辭懇切有禮,S也不禁為這個滿分的整合拓展暗笑。
但校長竟看也沒看,便擺出一副微笑的姿態,邊用紙巾抹拭額角的汗水,邊以溫柔聲線道:「校方明白同學的熱誠。但現下最重要的是讀書。與其罷課,不如讀好書,當一個有用的人,用才幹將來貢獻社會,改變香港,而非用暴力。」S看著校長身穿燙得起骨的恤衫和西褲,一副官腔地陳述空洞的內容,自是難以忍受,自言自語般說了句「屌你老母」,卻不慎被校長聽到。
「高同學,你剛才說甚麼?」校長看曱甴般觀視S。正要挑起戰端之時,A以他一貫的風度,彬彬有禮地向校長道歉,為S解圍,使校長息怒。他向來熟悉和師長打交道——或許,這也是他唯一曉得的事。
「喂唔該晒。估唔到你對住條仆街都咁有耐性。原來你哋班都有好人。」S輕拍A的肩,便趕去買三文治。A則為自己玲俐的口齒暗爽;回到課室,眼見同學埋頭苦幹,便暗忖自己不同流俗的高尚情操。
如今想來極可笑。他的「好」,不過是在既定的內圈作那麼卑微的付出。對比S,他這些代價接近零的付出根本不值一提,甚至不能稱得上是「付出」。
關注組成員也會相約參與運動。那時候,他們團結,他們熱血,他們渴望。A從未如此燃燒過;他堅定起誓,說自己會不顧一切,豁出去抗爭,不會將任何事置於抗爭之上。沒有未來,幹嘛讀書。S聲線雄渾,像平日調侃半帶娘娘腔的同學那樣,大喊「林鄭下台」、「撤回惡法」。A也裝腔作勢,不甘示弱,喊「No Extradition Law」,把單張當成旗幟高舉,引起在旁推著嬰兒車的師奶注目。遊人撤離,一切像儀式般完結。回到學校,A戴上光環,站在道德高地,指責班上的港豬政治冷感,憑甚麼讀法律,又在IG發文諷刺沒出來的人。
但S沒多言,他只低頭,幫忙織白絲帶和整理傳單。
輕狂與浮躁,現下A不敢回想他那個嘴角微揚的樣子。
一直以來,A根本從未如他所說地「豁出去」。就像那回,S遞他一根煙,說,試吓食一支。A卻婉拒了。仲以為你會試,S冷笑一下,然後燃亮煙蒂,苦澀的煙味散至喉嚨,白煙又從鼻孔竄出。煙霧幽冥,若即若離。
又正如,六一二那天,當S堅定行進,A卻像那點煙火般載明載暗,如同幻滅。早早離場。那是A和S的分岔。
那天清晨,S Whatsapp跟A説會罷考到金鐘,A卻拖拖拉拉,猶豫未決。S問A,點解唔直接罷考。A推搪稱,他怕,他不想零分,他還是下午才去。S沒責難,只半帶戲謔地回句「你喜啦」。然後一個人,孤獨行進。
縱然A和S抗爭起點相同,但A在哪方面都較S遜色。譬如說,S至少知道要怎樣裝備,他穿長黑衫長黑褲,他戴頭盔;A則毫無概念,在旺角中心胡亂換了件短袖T恤和短褲,咬著菠蘿包乘地鐵到金鐘。又譬如說,縱然兩人均沒有佩戴防毒面罩和眼罩,但S沒半點猶豫地從龍匯道跑往中信大廈,人潮湧湧,S舉傘,搬鐵馬,時而跑往物資站,手執一箱生理鹽水跑回前線,粗毫又禮貌地大喊「唔該借借」、「邊個要鹽水」;而A,則推推拉拉地跑往中後排,在愛丁堡附近準備物資。A以為,因發了不反對通知書,加上自己又站在後方,一切都會像試題般在預算以內,安全穩定。分發清水與口罩同時,他不忘以雨傘和偶爾走過披黃背心的記者為背景自拍,在社交平台自翊一番,又說什麼「不出來就不要稱自己為香港人」。怎料,當Telegram説防暴列陣從灣仔方向逼近中信大廈,又發射了催淚彈,A卻不再冷靜。我應該找S,還是立即逃跑?我現在要往哪裡逃?
火花爆開,硝煙飄升。是催淚彈。甚麼?催淚彈?A腦海一片空白——畢竟從沒人教他催淚煙的毒辣。A搔搔頭,不知去向,最後決定尾隨別人沿中信橋往統一中心逃跑。有人說「不要走,還有手足在前線」,但A恐懼,他滿身繃緊——他想家人,他想朋友,他想他仍要讀書。他貪生。A竟因一時恐懼而忘了閉氣,吸進了一大口催淚煙。他先是手臂泛紅,雙眼灼痛,喉嚨腫痛,然後疼痛蔓至全身,腸胃劇痛,心和肺都是那種氣味。但見防暴手持裝有鐵環的警棍與盾牌,攥住胡椒噴劑,晃了幾下,A想不了那麼多,即使腿肌酸痛,但他也只得亡命逃跑。逃至安全位置,才躺下讓急救員洗眼臉,邊咿咿呀呀地喊痛,邊用手臂擦抹懸在鼻尖的鼻涕。
然而彼時,S和手足正一同舉傘,推前鐵馬,向防暴投擲斷枝的傘、磚頭和雪糕筒。催淚彈在他腳邊炸開,他仿效旁人倒清水淋熄它。看見纖瘦青年跑不動,S大力推他一把。他團結,他熱血,他堅定,他勇敢,縱然他只有一個黑色口罩和頭盔。
僅僅一個黑色口罩和頭盔。
事後A想了很久——他不知道應該向S道歉,還是問候他有否受傷;抑或是,解釋自己何以沒有上前線。然而A又想,貪生和恐懼不是人的天性嗎?人們說,這個時代人人都要成為勇武,但代價高就等於付出大嗎?況且,S是運動班,身型健碩,腿肌黝實,固然有勇武的條件;而我是文弱書生,像一面脆弱的玻璃,連被防暴搜身也怕得發抖,又何以上前線呢。這樣想來,一切都很合理。如是A在Whatsapp打了一大段文字,又全數刪去。最後,A只簡單問候兩句。S沒謾罵A,只是概述自己的經驗,文宣式地說了幾句「黑警真係殺人咁款,唔係驅散人群」、「沒有暴徒,只有暴政」。A反覆翻看S的話,說了句不好意思,S回道,算啦,都過咗去,其實都預咗你唔上前線,然後繼續屌狗。
A想過,S是否暗諷A懦弱,但他沒多問,只是說服自己是想多了,讓內心好過一點。如今回想S的話,A卻更覺愧怍。或者,A寧願S喪罵他貪生、自私。
如此這樣,暑假期間,A繼續喊口號,行禮如儀般參與和理非式遊行集會,有時參與中學生連線擺街站。S則繼續上前線,食TG,每次回家面頰、頸肩都蔓起紅斑與疹子,雙腿、背脊、手臂均多了一塊塊紫紅色的瘀痕——A不忍直視,甚至,當他大喊光復香港,他會想起S的傷口,而自己卻安然無恙,便不禁心虛起來。
漸漸,他們的距離愈拉愈遠。或曰,情緒螺旋槳般將他們拉至各自深邃的井。但A可如常溫習,逛街,約食飯;S則無法生活如常。他實在無法——一如A不斷叩問自己何以無法走上前線,但他就是無法。他怕家人擔心,他怕不懂應變,他怕再吸催淚煙,他怕被捕,他怕死⋯⋯他恐懼,他懦弱。
他無法。
開學後,A和S繼續課後商討罷課、連儂牆、人鏈、印製「香城中學」貼紙與單張等事宜,又和學校商議如何保障學生安全,阻止警察進校園。一如既往,當校長說「但你們切忌在校內戴Gear,這會嚇怕低年級同學」、「學校非政治平台,設連儂牆非不可,但連儂牆應命名為心聲牆,且不可出現「港獨」等語」,A仍會以禮貌言語理論,S則識趣地不發一言,以免惹禍。
小息鈴聲響起,S彎腰拾起掉在地上的Memo,用膠紙將之安貼心聲牆上,然後沒入走廊黑暗處,無人,無聲。A看著S受傷的腿,微彎的脊椎,影子由頎長變微小,他真的有一刻想過,要否代替S上前線。但不行,他不敢,他也知道S不會退出。他亦想過,要否問候S的心情和傷勢,但他怕他不知如何回應,他不知如何承受S的痛苦。或許問候S不過是彌補罪疚感。
A佇在走廊另一端,看著S漸行漸遠。他一個人,走進暗靜的角落。
(下周待續,標題為編輯擬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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