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變熱,地面重新鋪過的石屎面曬得龜裂,想掩飾卻無法,沉默的人群難以找到記憶起點——夏天。
一本有關猶太人在集中營生活的書是這樣寫,要在集中營活過來最先要學習的,就是不要問任何事。不要問為何是你,不要問為何這樣,不要問何時。質問令人疲乏,質疑令人無所適從。
從去年到今年,晝有長短,一時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尤感一事無成。然而有時又會覺得過得太慢,時刻苦澀。我總以為自己人生應該平庸得可笑,想不到現在只餘下可笑。網上流行一張影星奇諾李維斯的迷因,「他不希望生活在善良被當作弱點的世界。」然而,這一年,我根本不肯定現在這世界距離我們有多遠?還是世界一直也這樣,只是我選擇不看見。
面對極權,沒有一個人受過訓練。如果有,也不知道該訓練甚麼才好。可能有好幾年,又或是幾十年。我們訓練過「麻木」。如果你不麻木,就學「忍耐」吧。有時我想隨便找個人來責備、打倒,但想打倒對方時又問自己憑甚麼拿著石頭?作罷。最終只學了很多大概「投多次胎」也不需要用到的知識。記了很多沒想過會用的對白又或是電話號碼。但我們只能假裝準備好——我們所要面對的,根本不是可以被準備的事。海上的湧浪,一個接一個。遇溺時,飲幾口水並不致死,但恐懼會。
我開始無法避免地害怕。
害怕街上傳來氣味。害怕一切揚聲器,害怕每次與人討論未來之後,彼此靜默。害怕那「疏散」的鳴響。害怕在憤怒後,感覺無可奈何。害怕窮盡想像力都不足以想像,自身想像皆受限於災難中的不想承受,恐懼在旁無限放大。但只要不自覺與經歷更慘切寒冬的人去比對,我會扮作「我不害怕。」
羨慕他人把握生活,就算世界脫軌,精神依舊得以前行。別人的光照出自己無比的暗。自責內疚,如常生活有如啞忍。問題不出於生活,是過往的日常造就今日的惡果,手上拿住過去不斷拼錯的拼圖,留下來就要繼續拼下去。好想要推倒,但在意永不能如我所在意,我想裝作「我不在意。」
「要記下自己的感覺,這會是創作的養份。」過去如此奢侈的說。每日天光天黑,時常就感受到生命所能給予的驚喜,包括於明處暗角對眾人的抽刃,下限不停被刷新,疲倦不堪。創作人無法創作,可以是因為城市的封閉、限聚,但更多是不知道接下來要用怎樣的創造去回應,去填充這接近崩塌的時代。自由收窄,畏首畏尾,身心靈皆碎。務實派還可以大聲夾惡,難道一套電影、一件創作有用?過往可以回應的種種陳詞,到今日只連成一種自我質疑,崩塌之所謂崩,只一下,潰不成軍。有大學畢業生問我,「之後點?」我只答「我不知道」。
我疑惑自己是不是特別消極,這是一個失敗主義者的自告嗎?我問。
歷史書上能看到,又看不到的人——那些沒有名字的群眾。有誰知道走在失敗後面的人是誰?沒有,歷史為我們記下的,是接下來成功的人走過的路,我們能看透現在每一刻所受的一切嗎?不,仇恨在日光下格外透明,但信仰也一樣。會害怕、會在意,每步走得戰戰競競,很脆弱,但同樣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有燈就有人,記恨是一件事,記得所有在旁邊忍受著苦痛,繼續前行的人是另一件事。
終將得以開啟,只能由得自己。不盲目地篤信命理又或浪漫。現實上等不來報應,就只得讓自己成為他們的報應。猶如運動場中的接力賽跑,每個人也是自己隊友,但接棒後的賽程卻必須孤身一個面對。怎麼可能不比較?結合分離,利益責罵在賽跑的過程,是實在的。我有一個喜歡跑步的朋友,在假設現在世界只餘下八小時,她依然會留時間予跑步。「這是我體現活著的一種方法。」我不肯定我明白,但這考試題目其實也一早要被看清,眾人要面對的是「一個要問如何活著的年代」。
我學習放棄對別人的責難,因為我與眾人同樣無知,亦繼續懷疑,因為眾人與我同樣無知。時刻學習,擊破,反思。如果在接下來,在當下每一個舉動要再調整之時,依然不相信群眾的進步,那我們如何在看似必輸的劣勢,在棋盤中全是卒,人人脆弱之下奪取勝利?這問題我不問別人,只看著自己反思。
一年過來最大的革新,不源於每個季節的節氣,而是每個日子過去後所產生的意義。記憶本來就是一種有強大力氣的東西。我記得有人站在馬路上以一擋百、我記得長長的車龍、我記得有人唱著唱著流淚、我記得有人以筆代手牽、我記得火光、我記得眼神、我記得永不妥協。這些被眾人堆疊的瞬間,每一個日子、地方帶出來的意義,一方面是極巨大的傷痕,但當中應該還留下「甚麼」。在不安時,我提醒自己不要忘記那些「甚麼」。
二零四七年的夏至會在六月二十一日,這五十年間的夏至其實只會在二十又或二十一日這兩日中左右跳動,到了那一天,我們會記著的是每一個月的二十一日,還是一種更徹底的歸還,這已經離我們太遠。一個星期、一日都能把一切摔得散碎,但這也令現在時刻實在。
不能好好振作,把握當下,就無法看到未來。害怕、自責,甚至想放棄也不可恥,掙扎的本能,也在於放棄與繼續前行下,交錯成長。不能忽視現在身心所受,但也不要因此裹足不前。如果我再見到那位大學畢業生,我想我會這樣回答:
「記得一切,記得你受苦受難的夏天,記得天光天黑,如果世界沒能變好些,可能你要。至少我要。至少我想。」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