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空間—本土再造:《重慶大廈的非洲雄獅》——專訪譚劍、張飛帆

專訪 | by  陳芷盈 | 2023-05-23

王家衛鏡頭下的重慶大廈,迷光幻影,龍蛇混雜,拍出一整個城市的壓抑和孤獨。但真正的重慶大廈,埋藏著無數更值得被看見的故事,來自超過120個不同國家的住客,如逾期居留者、非洲商人、難民等等,背負著各自的過去來到此地,只為改善生活掙扎求存。這個「小聯合國」般的社區,座落於香港的鬧市中心,世界各地的戰爭、貧窮、種族問題與我們如此接近,尚待更多香港人去了解和關注。


譚劍的短篇推理小說〈重慶大廈的非洲雄獅〉與張飛帆因劇場空間的「推理空間——本土再造」系列而改編的同名音樂劇,都是以重慶大廈作為起點,延伸到非洲盧旺達大屠殺事件,除了把這座「不見天日」的大廈的真面目公開,也將當中居住者的過去、有關其他種族的歷史,帶到觀眾眼前,只因我們與苦難的故事,一直如此接近。



打開重慶大廈的推理世界


推理小說與音樂劇,乍聽之下相距甚遠,前者重解謎、理性,後者重角色、感性,劇情上,觀眾亦可把這兩個文本,看待成在重慶大廈發展的兩個平行故事,不過在主題上,兩者對種族、生命、自由的關懷卻一脈相承。譚劍的〈重慶大廈的非洲雄獅〉,收錄於《偵探冰室》,講述警察Max及志願工作者簡慧詩,為拯救匿藏在重慶大廈的非洲政治犯,與非洲十二人暗殺小組展開困獸鬥式的追逐。至於張飛帆的改編,則沿用故事的主橋段,卻豐富了角色背景,主角Max由警察改成前越南特工,為了滯留在重慶大廈的妹妹爭取居留權,並有一個巴基斯坦裔義氣兄弟一直幫忙,而簡慧詩的身分則由身處大廈的工作者轉換為自由身記者,機緣巧合下踏足重慶大廈與Max展開救人故事。


兩個文本同以重慶大廈作為關懷香港少數族裔的起點,不過,單是這個起點已不容易,譚劍更坦言對重慶大廈的認識,大部分來自人類學教授麥高登(Gordon Mathews)撰寫的《世界中心的貧民窟:香港重慶大廈》一書。「書裡提到,重慶大廈的居民有很多難民或非法居留人士,故他們本能上並不輕易信任本地人,但因為教授是做研究的學者,沒有利益衝突下,他們才願意說明自身狀況。」事實上,即使是教授,也是斷續在重慶大廈居住四年才能打開重門,讓其他人得以了解裡面的世界。


這篇小說也成為了譚劍進入重慶大廈的契機。幾年前,譚劍在《貓語人》系列以台南旅遊名勝作場景,廣受讀者歡迎,他於是想到:重慶大廈作為著名地標,很多香港人未曾踏足,亦無相關的推理小說,何不以此創作?於是譚劍跟隨Youtube上介紹的一些路線,親自在重慶大廈走了一圈,即使網上足可作詳細的資料搜集,但他認為有些東西只能在現場發掘,並舉例說台灣作家吳明益來港時喜歡到重慶大廈參觀並租住賓館,具體體驗他人的生活方式。譚劍解釋,「在現場可以與人對話,感受氣味與溫度,更能把握這些人、這座大廈的特性。」


在小說裡,譚劍便把大廈的構造與主線融合,讓讀者可隨著角色規劃逃生路線的過程,窺見大廈真貌。如重慶大廈是由五座十七層高的大廈構成、有三百多部閉路電視、升降機能容納約三個大隻佬、除了彌敦道正門,外圍有五個出入口、有不同顏色的天台,書中甚至附上一幅地圖,依照譚劍在重慶大廈管理公司的辦公室拍下的地圖繪製。如此精細的描寫,某程度上也是一種歷史紀錄。譚劍自言想書寫快要拆卸的香港舊建築,在重慶大廈以後,也創作了以公共屋村、愉景灣、西營盤高街等為背景的小說,只因他認知到「大部分人的活動範圍都與其階層有關,變相有錢人不知窮人生活,反之亦然。所以我在偵探冰室系列裡的故事,都以香港的一個地點去折射香港歷史及不同階層,因為社會很多誤解,正源於階層之間認識不足。」


有理無理鬼推理——讀推理小說集《偵探冰室.靈》


重新感受我們與戰爭的距離


綜觀人類歷史,因為種族引發的戰爭多不勝數。非洲盧旺達大屠殺便是非洲胡圖族與圖西族的內戰,可惜就如譚劍在小說所寫,911事件年年紀念,非洲在一百日內有八十萬人被殺卻無人問津。譚劍指出,「最大問題是很多人認為非洲打仗死人不是新聞,選擇從這個事件切入去講故事,便是想挑戰人們對種族的偏見,對非洲的無知。」更何況,非洲與香港的關係一度非常緊密,「約十年前,非洲人只能負擔港幣約50-80元的電話,因此非洲商人會來重慶大廈大手購入中國轉運過來的電話,裝滿幾個行李箱,運一次已能在非洲買樓,在高峰時期,整個非洲約兩成至三成的手機,都是經由重慶大廈運過去。」只是後來中國實施一帶一路,才斷了這條水路。譚劍認為,香港與非洲曾有如此神奇的連結,收藏著許多非洲人的故事,更應讓這些歷史被知曉。


張飛帆改編此劇本,也是秉持關懷他人苦難的理念。過去他曾因電影編劇工作,搜集過很多有關戰亂的故事,當中娃娃兵令他心有餘悸,「你想像一群小朋友在公園玩捉迷藏,但這些娃娃兵卻如玩遊戲一樣突然拿槍射殺人。大人利用他們的無知,把他們扭曲成殺人機器,這都是身處文明地方的人無法知道及理解的。」在劇中,角色便因為這份沉重,質疑「理解是否可能」,當劇中記者簡慧詩欲報導內戰真相,治療她的醫生Tau卻說,「乜外面嘅人真係唔知咩?又或者反過嚟問,你想佢哋知啲咩呀?」不過,正因理解如此困難,張飛帆才決定把故事改編成音樂劇,他認為,「這些苦難無法單憑語言表述,更非口號,但我相信音樂可穿越場域界限,也有強烈的移情作用,可令觀眾投入到那個戰亂的世界以及人世間的淒苦。例如,提及殘忍的屠殺時,我們就用相對詩意的舞蹈去呈現,盡量令觀眾身同感受。」


張飛帆銳意跨越種族界限,故這套音樂劇除了沿用一些非洲音樂、以非洲話唱歌,更引入來自五湖四海的角色,如越南、非洲、巴基斯坦等,通通都不是香港人,這正反映了重慶大廈的真實狀況,背負著不同過去的人,都曾在香港聚集。張飛帆說,「香港一直住了很多我們無法理解的人,即使我們去重慶大廈,最多都是去吃吃咖喱而已,但真正在裡面生存的人面對著甚麼、經歷過甚麼,我們只能靠想像。」故張飛帆豐富了每個角色的過去,他們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各自掙扎著,為了自由不得不付上代價,唯獨記者簡慧詩是相對自由的「局外人」——在原著裡,她本在重慶大廈的志願機構工作,但改編後卻成為富裕、受高等教育的記者。張飛帆解釋,這代表「香港人」的眼睛,以此理解、關懷外面的世界,亦象徵小小的希望,即使最後甚麼都改變不了,也並非毫無價值,「這幾年很多香港人的無力感都很重,即使我們改變不了世界,但多一個好人,或者多一個幸福的人,世界就會少一個受苦的人,這就是我們最微小的力量。」



回歸人性善惡,續寫人間故事


在充斥無力感的社會,創作的力量就是去敘述世界,滴水穿石。張飛帆記得初學編劇,有位老師曾說,每個創作人都要思考三個問題:一,這個世界有沒有神,二,人性本善還是本惡,三,這個世界有沒有真正的愛。張飛帆說,「這個問題沒有答案,需靠自己去思考,而我傾向相信人性本善,我認為人類行惡,很多時候都是逼於無奈,或被一些事情迷惑。」


譚劍亦言,當初他閱讀推理小說,也是為了理解人性的黑暗。他憶述十多年前很少人閱讀推理小說,因為當時香港引入的推理小說多是福爾摩斯、克莉絲蒂或冷硬派小說,直到2005年後,台灣才引入大量西方犯罪與日本推理小說,譚劍就在當時的潮流下開始研究推理小說。他形容日本推理小說比較著重解謎,故有本格派、社會派、設定派之分,然而西方犯罪小說則著重人,「我的故事也重解謎,但當中的案件並不複雜,因為我更喜歡描寫人物,描寫罪惡因何發生、罪犯的心理狀況,人因何衍生惡念等等。」故譚劍在小說裡寫的殺手也有過去,因他認為「殺手都有家庭,都想有自己的生活。」張飛帆更自言非常喜歡這個角色,「雖然只有寥寥幾句對話,但卻足已令讀者明白殺手也想離開苦難,爭取自由。」


譚劍逐說,「一個好的故事,不應只是打打殺殺,而是讓讀者看過後有東西帶走。」張飛帆也認為,好的故事除了有娛樂性,更要啟發他人,「若能推動觀眾情緒,讓他們跟隨戲中角色同呼同吸、同喜同悲,甚至更貪心一點,去學會共情、分享善的價值觀,那就是我認為最好的故事。」


在這個劇本裡,角色總是強調:「喺呢度,十個故仔,九個都係Sad嘅!」這些困在重慶大廈的人,各自經歷困頓和苦難,但也同時在這裡尋找著救贖的出口,觀眾看著,也得推理出逃生的方法,這也像是香港的縮影,唯有在絕境裡保持善良,關懷他人,才能扭轉結局,寄望十個故事裡,至少可以寫出一個美好的故事。




音樂劇《重慶大廈的非洲雄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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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日期及時間:

16-18/6/2023(星期五至日)下午3:00及晚上7:30

演出場地: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偵探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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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偵探冰室》是香港難得一見以本土元素為主題的推理小說合集,由六位香港作家:陳浩基、譚劍、文善、黑貓C、望日、冒業所寫,另有三本同名系列,以貓、靈、疫為主題。與譚劍說起香港推理小說被翻拍成劇的可能,他笑言如今《偵探冰室》系列共有近30個故事,起碼可拍兩個season,若真能成事,定必能推動香港以致世界各地的人去閱讀香港推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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