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說
《有陣時》、《撒一場白米》和《道德經》三首歌詞,最能展現粵語音樂劇《大狀王》深刻的主題。由於歌詞蘊藏深層的意思,非得從文學和宗教哲學的角度解讀,無法讀懂歌詞內容,更遑論欣賞歌詞的境界。《有陣時》由角色宋大媽和阿細主唱;《撒一場白米》由阿細主唱;而《道德經》則由方唐鏡主唱。三首歌詞寫就三種人生境界:宋大媽的看遍老病死,豁達淡然;阿細經歷死亡,尋道問究竟時歷盡苦楚;而方唐鏡由迷入悟,迎來人生重大的轉變。
《大狀王》《有陣時》的詞境
人係有高低處:宋大媽的人生境界
不愁衣食 半生善良
岑偉宗寫《大狀王:有陣時》,實在可堪玩味。歌詞佈局以宋大媽和阿細一唱一和來編寫,一人在陽間,另一人在陰間,人鬼殊途,但又巧妙地把二人連在一起,殊途同歸,道盡兩種心境。歌曲背景是方唐鏡、阿細與秀秀一起探望宋大媽的現場。問起近況,宋大媽先從吃喝和身體健康談起,家常閒話,自在自適。
宋大媽: 飯熟茶熱兼夾有屋住 最怕係眼濛就累事
若現時問我有陣時 到風濕有事 也都小意思
飯熟、熱茶、有屋住,寫宋大媽不愁飲食,連住處也不用愁。而下面提及的桑樹,令人聯想桑蠶,引伸由蠶絲織就的衣服。於是,衣、食、住,大概也足夠了。只是「行」就不太方便,因為眼睛有時累事,風濕有時小意思。累事與小意思,一張一弛。宋大媽年紀大了,身體情況自己控制不了,但倒也吃得開。
日落時望真半畝桑樹 也算做半生未做錯事
但奈何亦會有陣時 腳板底或摻到刺
日落時才望得真,「日落」天色已暗,實在不能也不會看得真!那似是指到了人生暮年,才回望過去之意。「半畝桑樹」聯想到半生栽種,總結自己人生之中未做過大錯事,安分守己。不過,有時腳板底或摻到刺。「摻到刺」是個比喻,或許是做了無傷大雅的小壞事,換來了一點點的報應和警惕。如果相信因果,而宋大媽未做過大錯事,為何自己的兒子一去不返?
看透生離死別
門外有香一炷(阿細:提住你傷心處)
回謝灶君心意(阿細:夜晚去敲木魚)
人係有高低處(阿細:承受半生風雨)
也望我心淡然(阿細:也望你心淡然)
阿細: 自如
日落時分,在門外的一炷香,是遙祭阿細,還是在回謝神明?人係有高低處,看似豁達,但是心能否這麼淡然自如?放得下嗎?用「望」,希望自己的心可以淡然面對,這就留有思想的空間。兒子去世,事已至此,歲月流逝,也只好淡然接受。宋大媽唱:人係有高低處,就肯認了生老病死,人生如此之必然。若從阿細為人子女的角度看,宋大媽真能看得開嗎?阿細認為宋大媽失去兒子,最是傷心。而且自己的母親,篤信虔敬,默默承受半生風雨,希望母親可以看得開,那是孝順的表現。誰能淡然?誰不淡然?
宋大媽: 日落時共鄉里見到面
阿細: 你盼望我可面撞面
宋大媽: 靜下來亦會有陣時(阿細:亦會有陣時)
二人: 記起窗外有歸燕
時間點繼續停留在日落,地點先由屋外,再到屋內。日出而作,日入而歸,回家路上,宋大媽希望從鄉里口中得知兒子的消息,正如阿細所說,盼望母子重逢,當然那只是徒然。宋大媽只能在靜下來時,偶爾記起歸燕,而兒子阿細也許只能成為在宋大媽回憶裡曾經出現過的歸燕而已。
「有陣時」是生活的智慧
宋大媽: 自問如白丁 卻也居易
阿細: 歲歲是有知 默默記住
宋大媽: 豆豉同白菜有陣時
阿細: 期望可以
二人: 夾一箸
宋大媽心裡明白,自己是一介平民,過著簡單樸實的生活。而生活就像夾一箸豆豉和白菜,黑白、濃淡、小大摻雜其中。人係有高低處,豆豉同白菜,人生哀樂相生,可堪咀嚼玩味!
這首歌詞寫宋大媽嚐遍老病死的滋味,那看似是人生大事,宋大媽卻處之淡然。歌詞的切入處在日落時親人重聚,共進晚飯。於閒話家常之中,肯認人生起跌的必然,用「有陣時」來指出生活並無常態,人生一直處在無時無刻的變化之中。岑偉宗融禪宗擔水砍柴無非妙道的要義入歌詞,自自然然,解脫的信息就在生活之中。
《大狀王》《撒一場白米》的詞境
就當撒一場白米:阿細的心路歷程
三問三答
宋代禪師喜歡利用詩詞來表述禪悟,是開示的一種方式,悟境不需說破也不用說破。因為悟境是修道者的自得之境,也只能由自己了悟。禪師利用詩詞來指導弟子覺悟的方向,好比手指指月,目的在月而不在指。指月的動作,是引領弟子覺醒的方便法門。想不到由岑偉宗筆下《撒一場白米》,其詞境卻有異曲同工之妙。
歌詞以《心經》的唱頌作開端:心無罜礙,到彼岸去,遠離一切苦,得到無上正等正覺。梵音寥繞,展現佛境空靈之美,由此開展尋道問究竟的覺醒之旅。往後的歌詞,以問道展開,尋道者捫心自問,讓人回味再三。三問三答,展現尋道的三個階段:
Cittavarana paragate parasamgate 心無罣礙,到彼岸去,到究極的彼岸去
Sarva duhkha sarupam 遠離一切苦
Paragate bodhi svaha 到彼岸去,得到無上正等正覺
尋道的三個階段
一問世間皆苦
匆匆一世 到底怎放低 解開那牽繫
在心裏幾多問題 就如肉身有污跡未洗
人生匆匆,感受到苦痛煩惱的煎熬,苦痛煩惱帶來了人生的困擾,離苦得樂是人心之所向,怎樣才可遠離苦痛煩惱?怎樣才可以放下重重的擔子?苦痛煩惱像是污跡可以清洗掉嗎?究竟苦痛煩惱是怎麼一回事?解開「那牽繫」看似簡單,「幾多問題」則回應了事情並不簡單。為甚麼呢?甚麼是苦痛煩惱的本質?
二問苦痛煩惱的本質
回頭甚麼高貴 甚麼羞愧 可會一同流逝
愛恨從來 是否相生 是否相抵 竟像謎
有價值的東西(「甚麼高貴」)和沒有價值的東西(「甚麼羞愧」)可會隨人逝去而一同逝去?愛和恨,相生相抵,是創造(「相生」)還是摧毀(「相抵」)?正如《心經》所提及的生滅、垢淨、增減,這一切也會一同流逝嗎?為甚麼歌詞用「高貴」、「羞愧」、「愛」和「恨」?苦痛煩惱的出現,往往就在於人糾纏於世間的相對性之中:高貴、羞愧,愛和恨,以至生滅,垢淨,增減。纏繞任何一邊,都會帶來痛苦。原來世間事物一直處在變化當中:時而高貴,時而羞愧,時而愛,時而恨,時而生,時而滅,時而垢,時而淨,時而增,時而減。事物一直在變化、流逝,那怕改變得慢條斯理。所以,一直高貴或羞愧下去不太可能吧。愛和恨也一樣。變幻原是永恆。「回頭」是反躬自問;「竟像謎」是在尋道的路上對時而這,時而那的變化所引起的疑惑。
三問世間事物並無實體
再問塵緣未了 卻是難尋實體
塵緣未了?對世間的事物仍然放不開,仍然糾纏於長期獲得或擁有事物。事實上,事物無有實體。《心經》色空相即,就道出這一點。世間一切(色)與覺悟的境界(空)從來都是一事之兩面,事物因各種條件聚合而出現,也因為各種條件的散去而不再出現。聚合出現了是色也是空,散去不再出現了是空也是色。因緣和合,事物出現或消散,隨緣變化,無有實體。人雖塵緣未了,愛恨交纏,但是愛和恨卻從來都在變化之中,因條件而緣聚,也因條件而緣散。事物從來都在變化的過程之中,沒有不變的實體。
尋道的覺悟境界
是結束也是開始
驟眼告終 就當撒一場白米
「驟眼告終」,回應開首「匆匆一世」。帶出意象:撒一場白米。一瞬間的動作,由迷到悟,是萬緣放下、布施迴向,還是淨化污染,都不重要了。有開始就有終結,有生則有滅,是變化的規律。告終撒白米,是告別,也是智慧的開始。告別是變化的一個階段,也是變化的另一個階段的開始。首尾呼應,《心經》的唱頌又再響起,襯托著覺悟的境地。覺醒了嗎?
Cittavarana paragate parasamgate 心無罣礙,到彼岸去,到究極的彼岸去
Sarva duhkha 遠離一切苦
Paragate bodhi svaha 到彼岸去,得到無上正等正覺
覺醒是自得之境
明明恨足一世 在今天看 竟似一同流逝 (paragate 到彼岸去)
愛恨從來 或許相抵 (sava duhkha 遠離一切苦)
誰可解答 這問題 (cittavarana paragate 心無罣礙,到彼岸去)
未覺醒之前,恨足一世;覺醒之後,了解愛恨一直在變化當中,無有實體。現在看來,愛恨無論相生或相抵,都一直在流逝的過程之中,一直在改變自身的狀態。過去的愛起了變化,變了另一個模樣;過去的恨也改變了,成為了另一個境況。了解到這一點,一切苦就遠離自己了。至於,誰可解答這個問題呢?只有覺悟者自己吧。只有自己才可解開這個謎,因為尋道者,其實就是自己。一朝悟得,心無罣礙,自己就能到覺悟的境地去。
美麗新境界
遠望浮雲漸閉 (parasamgate 到究極的彼岸去)
燦爛流霞漸矮 (parasamgate 到究極的彼岸去)
驟眼告終 就當撒一場白米 (bodhi 菩提)
遠望浮雲與流霞,夜幕漸漸降下來,霞彩滿天,但是這一切都終將完結了嗎?一切事物都在變化當中,美麗的事物也一樣,最後一同流逝不復返!在光與影的美麗烘托和點染下,雖驟眼告終,卻帶出覺悟的意象:撒一場白米!
在心裏幾多問題 未能洞悉也許等再世(Cittavarana paragate
parasamgate 心無罣礙,到彼岸去,到究極的彼岸去)
覺醒了嗎?如果還未能了悟,也許要等待來世再修行。「等再世」並非消極無止境的等待,可以理解為突破現世困境,撒下希望種子的意思。
《大狀王》《撒一場白米》意境脫胎自《心經》的義理,加上文學意象,寫阿細的尋道歷程,作詞手法與古人遙遙相契,借歌詞說佛理,有異曲同工之妙。而歌詞更進一步,別出機杼,融佛經的問答形式,層層深入,三問三答,由尋道到覺醒,詞境雄偉壯麗,超前絕後。
《大狀王》《道德經》的詞境
無懼要問斬:方唐鏡的顛倒與復位
前半生的荒唐
岑偉宗用《道德經》寫方唐鏡改過自新,覺今是而昨非。全首歌詞可分為兩部分,前後共四節。第一部分寫方唐鏡前半生的荒唐及其覺醒一瞬間前思想的掙扎。
剎那間 連步履都放慢 如墨汁水中飄泛
茫然問 隨墨浮沉是我 變清要怎辦
剎那間 回望往昔錯犯 無道德經書撕爛
如濃墨 榮辱迷人肉眼 最忠亦變奸
迷悟剎那間,一如阿細在《撒一場白米》三問究竟。方唐鏡在這裡放慢腳步,茫然一問,然後反省過去:渾濁的人生怎樣變回清澈?沒有價值和意義,人生只如濃墨,而白最終只會變黑,忠最後只會變成奸。甚麼是人生的價值和意義?怎樣理解道德經書?孔孟的道德價值?人之所以為人的意義又是什麼?
為禍為患 然後每日糜爛
如夢如幻 成就每日荒誕
半生作繭 態度強硬
一切沒法支撐
轉身瞬間 前面雨霧瀰漫
覺醒再三 誰願放低嗟嘆
鬥死鬥生 要在時限
人在浪裏翻 倍感上路難
方唐鏡回想過往製造不少禍端,每天過着糜爛的生活,有如夢幻一樣,虛無荒廢。方唐鏡更覺得自己作繭自縛,半生過去,人生顛倒,四無掛搭。面對風雨前路,只有唉聲嘆氣,裹足不前。活在生死大限中,一如困在大浪裡,翻滾難行。看看這一闋詞,負面和消極的字詞委實用了不少:禍患、糜爛、夢幻、荒誕、作繭、強硬、沒法支撐、嗟嘆、鬥死鬥生、上路難。方唐鏡忽然停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舉步維艱。
後半生的真實
第二部分寫方唐鏡覺醒了,心念一轉,有如水落石出。孔孟與老莊的人生智慧互為表裡,派上用場。
正與反 臨陣再多變幻 唯道德經可師範
無常道 無字成為字眼 老莊勝孔孟
一塊石 總會見到破綻 無欲則剛腰骨硬
人柔弱 殘局仍然力挽 似水浪裏翻
方唐鏡認為老子《道德經》提及的反常合道和物極必反的道理,教人駕馭事物的相對性,可以應對人生面前種種的變化。例如老子說柔弱勝剛強,上善若水,堅硬的石頭總有破綻可以給柔弱的水攻克之處。另一方面,人也有其剛健自強不息,正直不阿的德性,也有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浩然之氣。揉合儒道的人生觀,正是方唐鏡覺醒後人生的價值取向,也是其辯才無礙的價值之源。
辭令圓滑 還是語調強硬
提步沉着 還是作狀荒誕
腦筋轉彎 笑面防範
虛與實 過千關
放心放膽 無懼雨霧瀰漫
見山過山 行動勝於嗟嘆
鬥死鬥生 放下時限
人在浪裏翻 縱使上路難
要選要揀 無懼要問斬
看看這節所用的詞語組合:圓滑、強硬;沉着、作狀;轉彎、防範;虛、實。這些詞語表現方唐鏡辯說的高超,左右逢源,那是「智」。最後五句的用語:放心、放膽、無懼、行動、放下,是覺醒,是釋然。甚麼是放心?孟子所說學問之道求其放心,就是要找回那個初心,那點點善端。面對前路,方唐鏡無懼風雨路途;並領悟到與其長嗟短嘆,不如坐言起行,奮勇前進。儘管自己在浪裡翻,縱使路途崎嶇不平,就算要在生死中抉擇,方唐鏡依然勇者無懼,成仁取義,一往無前。那是「勇」和「仁」的表現。
天下之達德
歌詞怎樣展現方唐鏡由迷入悟,最後表現智、仁、勇,震撼人心的真實人生呢?試對比第二及第四節歌詞。
迷途(第二節) | 由迷入悟 | 覺醒(第四節) |
為禍為患 然後每日糜爛 | 從沒有明確人生方向,過着糜爛的生活,到明確掌握人生方向,應對問題的積極人生取態。 | 辭令圓滑 還是語調強硬 |
如夢如幻 成就每日荒誕 | 從沒有明確人生目標,過著虛無的生活,到沉着應付挑戰,駕馭荒誕而不被荒誕所支配。 | 提步沉着 還是作狀荒誕 |
半生作繭 態度強硬 | 從作繭自縛,動彈不得,到靈活自主,成為自己的主人。 | 腦筋轉彎 笑面防範 |
一切沒法支撐 | 從心無所繫,到心有所依,巧妙應付一切難關。 | 虛與實 過千關 |
轉身瞬間 前面雨霧瀰漫 | 從滿眼風雨,到無懼風雨。 | 放心放膽 無懼雨霧瀰漫 |
覺醒再三 誰願放低嗟嘆 | 從猶豫不決,再三嗟嘆,到不再嗟嘆,坐言起行,勇往直前。 | 見山過山 行動勝於嗟嘆 |
鬥死鬥生 要在時限 | 從困在生死的局限之中,到突破命限,放下對生死的偏執。 | 鬥死鬥生 放下時限 |
人在浪裏翻 倍感上路難 | 從上路難,到迎難而上,然後選擇成仁取義。 | 人在浪裏翻 縱使上路難 要選要揀 無懼要問斬 |
岑偉宗利用《道德經》展現方唐鏡由迷入悟的過程,讓人物成就揉合儒道的人生境界。歌曲旋律與詞境層層翻飛,總共八個層次,最後以方唐鏡「無懼要問斬」作結,帶出方唐鏡的「智、仁、勇」,把劇情推向高峰。
結語
如果說宋大媽看透老病死,是位善良的平民老百姓;阿細則是位仍留在覺醒路上,繼續追尋自我的修道者;而方唐鏡則可以說是位欲以身殉道說到做到的覺醒者。三首歌詞詞境各擅勝場,用現代地方語言,借中國古代哲人筆下理想的人格,展現永恆的人類價值,《大狀王》很值得細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