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理無理鬼推理——讀推理小說集《偵探冰室.靈》

書評 | by  何嘉俊 | 2020-08-13

她茫茫然回過頭來,我淨係要個法師,魂兮歸來,嚇死你哋。


——謝曉虹〈無遮鬼〉(2015)


許久以來,推理小說在香港僅被視為通俗之物,不入文學殿堂。直到近年,陳浩基等推理作家寫出不少雅俗共賞,同時回應社會脈動的佳作,香港推理小說始得更多關注。去年七月,冒業、望日、黑貓C、文善、譚劍和陳浩基六位推理作家,一同出版推理小說集《偵探冰室》。作家們揚言要以推理小說關心社會、探討政治,一方面當然是對應時事,另一方面也藉此建立香港推理的「自家品牌」。今年七月,文善暫退,新成員莫理斯加入,他們再接再厲,推出了《偵探冰室.靈》這部續集。發起人望日在此書序言中明言,看到去年社會發生的種種謎團,他們嘗試通過推理「追求真相」,甚至「期望能為死者和蒙冤者平反」。既然要為死者申冤,六位作家索性顛覆傳統推理小說對於科學理性的信仰,寫起「靈異推理」小說來。這六篇作品,召喚了不少鬼魂,有的是銘刻在港人心裏的那些青年,有的是名不經傳的學生、模特兒、「中女」,還有的是「不存在」的鬼魂。這間鬼影幢幢的冰室,讓我想到傘運之後的一篇「鬼話」——撫今追昔,文學招魂其實那時已經重新開始。從這個脈絡來看,《偵探冰室.靈》在今年七月大開鬼門的意義,當然不是惡作劇,要我們「撞鬼」,而是要在招魂過後再作思索,活在比小說更荒誕的現實中,鬼之於我們的意義。


我們都是無遮鬼


2015年初,《字花》第五十三期專題「佔領事典」,邀請了多位作家,就此課題做些「殘篇斷簡」。其中,謝曉虹所寫的短篇小說〈無遮鬼〉震撼了我,至今仍然印象深刻。這極短篇小說只有千五字,寫一個「年三十七,獨身,打份牛工,沒甚麼特別嗜好,不過喜歡撿些垃圾」的尋常女子,因為撿了一把黃色雨傘,從此被牽扯進政治漩渦,越涉越深。黃傘裏原來住了隻女鬼,生前被個「三柴豆皮佬」恐嚇要強姦她。死後,她仍對此念念不忘,不時在撿傘女子的耳邊輕聲訴冤。女子自嘆平凡,不知道怎樣幫女鬼的忙,但既已動念,便走上了街頭,看看有甚麼法子。街頭上,她看到警察包圍學生,而她就在一片混亂中,把黃傘遞了出去。自此,女鬼似乎就消失了。後來,蓬蓬的聲響,暗示了警民雙方的攻防。小說將人群寫成像「鬼上身一般」,一直不肯離去。「甩皮甩骨」的雨傘散得遍地都是。女子希望尋回女鬼,每天下班都重回現場,逐一跟破傘對話。可是,鬼魂未及招來,女子便給警察抓走了。到了羈留室,女鬼的聲音重現,與女子的聲音交纏起來。回想起來,黃傘遞出之後,女鬼到哪裏去了?結尾以魔幻的筆觸揭曉:警察問女子要不要請律師,女子隨即揭開臉皮上的傷口,然後以那張血淋淋的臉,像《胭脂扣》裏的如花那樣茫然回頭,用女鬼的聲音說:「我淨係要個法師,魂兮歸來,嚇死你哋」。


〈無遮鬼〉這部「殘篇斷簡」,可能是近年書寫港人政治(無)意識方面,寓意至為深遠的一篇。它不但在去年迄今發生種種「無可疑」死亡事件之前,就已寫出我城的鬼影幢幢,更重要的是,它自覺地追尋香港文學寫鬼的傳統,並由此摹描當前港人的集體無意識。〈無遮鬼〉的故事,顯然指涉李碧華在回歸前寫成的名作《胭脂扣》——女主人公在撿到黃傘的晚上,翻出了電影《胭脂扣》來看。這兩部作品,都是寫主人公在某個契機之下,遇上了重返陽間的鬼魂,因為同情心起,而替對方了結心願。論者常說,港人的政治意識,總是在重大的政治危機發生後,才被迫着萌發。上述兩部小說的情節結構,就與這重「現實」,構成了意味深長的類比關係。《胭脂扣》中的女鬼如花,在凡人永定和阿楚的協助之下,終於重遇念茲在茲的十二少,卻赫然發現,原來當年對方沒有和自己殉情,獨自苟且偷生。也因如此,其人如像浦島太郎一樣,淪落而成了個糟老頭。目睹此光景,如花明白了,原來當初立下陰間重聚的海誓山盟,終究敵不過死亡的惘惘威脅。在泉下苦等了五十三年的如花,最後摘下二人定情的胭脂扣,一個華麗轉身,便離開了人間。如果如花和十二少的故事,可以看成香港與「舊中國」的寓言,那麼如花的離去,便暗示了迎接永定和阿楚的,將是一個沒有鬼的「新香港」。他們會獲得應許,生活從此永定——那時我們一眾讀者想,至少有五十年吧?


〈無遮鬼〉的歷史意義,正是召喚那一度被驅逐的「鬼魂」,並宣告應許無效,同時所謂「後佔領時代」已然到臨。這些鬼魂,在「蓬蓬聲響」中來到陽間,佔領了道路與廣場。而且,這次它們不只是要請求凡人幫忙那麼簡單了,更要直接「上身」。人們無處遁逃,只能像契訶夫《六號病院》(Anton Chekhov, Ward No.6,1892) 裏的那些「精神病人」一樣認了命,並寄望死去之後,可以重回陽間,顯個靈,「嚇死你哋」。〈無遮鬼〉篇幅雖短,其陰森而戲謔的情節卻寓意深遠,似在提示我們,所謂「後佔領」,與其說是人們佔領了道路,不如說是政治創傷佔領了每個凡人的肉身。我們無路可退,只得發着笑,直面荒謬與不義。套句潮語,我們都是無遮鬼了。


無理世界中的鬼推理


望日在《偵探冰室.靈》的序言中,便坦言「政治已經找上了我們,誰都不能倖免」。那麼,我身既成無遮鬼,何不睜開一雙鬼眼,把荒誕的現實看個究竟?正是如此,《偵探冰室.靈》比〈無遮鬼〉走得更遠——後者寫鬼,徒留恐懼,不見真相;前者寫鬼,卻要撥開雲霧,懶理有理無理,決意來一場「鬼推理」。推理小說向來講求以科學理性、合邏輯的推想,解開重重謎團。其敘事的驅力,正來自我們對正義和真相的信仰。其實,鬼的存在,不必然悖於科學。用推理的眼光看待鬼魂,或許就如望日借小說人物平野小姐之口所說的:「如果有人認為科學可以解釋一切,那只不過是人類的天真和傲慢。靈體或許在未來會被正式確認存在,說不定是活在不同維度或更高維度的生物呢」。在這部推理小說集中,我們將看到鬼怪與科學的兩重辯證——人的死亡,將以另一種形式活着;鬼的存在,竟能導向真正的理性。


《偵探冰室.靈》中的六篇鬼故,有的直接取材自現實的社會事件,有的則為虛構想像,但都通過各種巧妙的推理,直逼那只有一個的真相。黑貓C〈幽靈耳語〉寫赤輋村少年少女與狗離奇死亡的故事。村中有人謠傳為幽靈作祟,但是在「你」的深入探查之後,卻發現人的迷信與愚昧,比起謠言中的鬼怪可怕。既曰謠言,可知此案兇徒絕非鬼魂,然而鬼魂存在嗎?讀到結尾,才明白小說運用第二人稱敘事的用意在此。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從旁守護真正赤輋文化的英靈,擦亮了偵探的眼睛。


陳浩基〈陰陽盲〉是則靈異版青春電幻物語。故事發生於某間虛構的香港中學校園,其核心精神,與黑貓C的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小說寫了一個生人看得見死人的新世界,而主人公阿龍卻恰巧是個「陰陽盲」,看不見徘徊人間的幽靈,此限知視角饒富意味。因緣際會,阿龍結識了校花比比,竟惹來剛剛死去的同學阿廣的妒忌。化作鬼魂的阿廣,終日纏着阿龍。天網恢恢,阿龍雖看不見他,卻因着自身的「盲點」,注意到某個同學可疑的言論,從而推敲出阿廣的真正死因。讀畢此篇,不由得想起東野圭吾的《放學後》。涉世未深的年輕人,會萌生這麼強烈的殺意嗎?我始終帶有疑問。可是轉念一想,或許人的自私,是不分年齡、不分貧富的。社會上發生的荒誕事件,不也時常源於理性無法理解的私欲嗎?說不定,〈陰陽盲〉的用意也在此。


上述兩個故事中,鬼魂就像華生,從旁為福爾摩斯提供線索與靈感。與〈無遮鬼〉恰成反襯,鬼的耳語並非咒語,而是提示音,就像賦予人多一雙黑暗的眼睛,讓他們看見關鍵的細節,從而了解真相。而冒業和譚劍的作品,則以鬼魂做主角,讓他們看清自己的執迷,藉此切斷因果報應。冒業〈女兒之死(外傳)〉參考時間旅行的概念,寫了一對「怨偶」在平行時空相愛相殺的故事。小說的外敘述層,一個男子喝着凍鴛鴦,向一個女子說起「未來影響現在」的故事。這則故事中的男主人公烏盛林,在七月某天遇上了女鬼何凱盈。女鬼請求他幫忙阻止一場將於九月中發生的命案,而他也在幫忙之中,發現了二人糾纏的孽緣。此等情節,叫人想到了《胭脂扣》。比起前者,〈女〉的時空結構顯然複雜得多,但所談的大致也是如何看清真相,放下執念,解除孽報。弔詭的是,作家似乎不甘睇化,故意留個尾巴,提到那一位溺死的女孩,想像她無法跳到另一個時空,看清真相。這個片段,成了小說中令人難以忽視,又不忍卒讀的雜音。


譚劍〈禮義邨的黑貓〉寫了個投胎轉世的故事,背景座落於香港的公共屋邨。主人公阿玲明明是個平凡中女,卻不明就裡地被人從家中推下來,摔死在屋邨的廣場上。人死並非如燈滅,阿玲來到另一維度,才發現屋邨之中,原來處處都是放不下心結的幽靈。遇着他們,阿玲慨嘆,「做人好辛苦,我只希望投胎後會忘記上一輩的事」。諷刺的是,正是忘不了上一輩的事,化作鬼魂的她展開了探查。小說精妙之處,在於謎底與公共屋邨這個背景息息相關。香港早期落成的公共屋邨,不少都是黑幫盤踞之地。尋常百姓與黑道為鄰,不足為奇。廁身其間,平凡人自然建立起「我不犯人,人不犯我」的生存之道,甚至漸漸與外人間隔,而不知有漢。住過舊式公共屋邨的人,相信也曾有這種「幻覺」——某個晚上,你聽到鐵器錚鏦之聲,還以為是夢中風景,醒來才知道,那是提示你活在亂世的音響。阿玲追蹤線索,終於明白自己的死有因有果,只是從前沒有關心過。此情此景,當下讀來感受益深。


黑夜給了我們黑色的眼睛


有別於前四者,望日和莫里斯的作品,直接取材於時事事件,而且詭計不涉鬼魅。鬼魂雖然不在,然而其巧思正是讓「不存在」的鬼魂,在小說中充任重要的動因,引導人們理性思考,推敲真相。莫理斯〈萬米高空亡者分身事件〉寫新聞記者李美芳深入探究「和你飛」現場發生的一宗離奇事件,藉此消除了社會大眾因為無知而生的幽靈之說。為什麼在同一時間,一個女子可以搭着飛機,身處萬米高空,又同時現身於機場大堂的群眾之中?當社會充斥一片鬼魂顯靈之聲,作家卻要告訴你,若要人似我,除非兩個我。在資訊科技發達的時代,這樣的詭計原來有可能實現。望日〈那陣揚起黃色斗篷的陰風〉則以靈異的詭計,寫了五位黃色食店東主如何消除分歧,團結一致的故事。市況慘澹,店主們共同製作了「凌同學」模型作為贈品,並將之拆成五個部件分別派發,用作生意招徠,期望人們多多幫襯。怪異的是,其中幾位店家保存的部件,總是無故消失。他們擔心,或許因為逝者厭惡他們吃「人血饅頭」,所以要回到陽間,暗中示警?看到最後,發現原來所謂懲罰,出於一番善意。相信望日也和冒業抱着同樣心情,所以在敘述中禁不住多次寫到陰風陣陣,要揚起那黃色的斗篷似的。


【佬訊專欄】讀報紙的那些年


放目現代中文文學寫鬼的傳統,《偵探冰室.靈》可說是另闢蹊徑,殺出一條新鬼路。王德威曾在《歷史與怪獸》(2004) 一書中,力陳過往的帝王將相、手執歷史之筆者,高舉民族主義與現代化的大纛,試圖壓制和消除象徵舊文化的鬼魅,反而逼出文學中的重重鬼影與怪獸。魂兮歸來,往往提醒我們「穢物」從未消失,也不可能消失,人間悲劇遂永劫回歸。所謂除魅,不過是視若無睹罷。黑夜給了我們黑色的眼睛,我們卻要用它尋找光明。四十年前的這份期許,未必指向光明的前路,但有了一雙黑色的鬼眼,我們就靠近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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