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接龍缺一不可 推理小說集《筷》港、台、日作品各顯神通

書評 | by  沐羽 | 2021-09-27

被稱之為「跨國接龍計劃」的懸疑推理小說《筷:怪談競演奇物語》,曾一度計劃趁著台北書展的檔期出版,卻因武漢肺炎延期了。原本準備在書展與紀州庵舉行的簽名會都宣告取消,因為這本小說集總共有五位作者,只有薛西斯與瀟湘神身處台灣,其他分別是來自香港的陳浩基與夜透紫,以及來自日本的三津田信三。疫情所迫,大概也暫時不會前往台灣了。


這五位作家都是類型文學的老手兼推手,從推理到懸疑,妖怪或奇幻等範疇,五位都有分別涉獵。儘管書展延期,但對於愛書的讀者來說,從事前宣傳看到這五位作家以及「筷」的概念,加上精美(跟恐怖詭異)的封面,早就透過不同方法購入。朱宥勳在fb說:「我看到罵髒話,整個人在棉被裡面但手腳是冰的」,盛浩偉則是「當你以為『小說接龍的上一家已經很厲害了下家應該差不多就這種水準吧』,結果下一秒故事又超出預料。」總而言之,非常好看,五篇環環相扣缺一不可。但由於是新書又是懸疑推理,接下來我會保持完全無劇透的方法去談,暫時不做文本分析。


三地作家風格各異 鬼神與社會千絲萬縷


《筷》的好看在於它的多層次,當然,五位作家在說故事的技巧上是毋庸置疑的,但這點我想交由對於各項類型文學比較熟悉的評論者來說,我會偏向另一個方向來分析這本小說。這本書的層次豐富,也許可以分析它對於推理、恐怖、懸疑、妖怪甚至起源神話的混合與突破,但我所看來的是語用習慣的多元,以及地理與文化上的鄰接與互補。日本、台灣、香港都是近海地方,都有專屬於水的神仙與妖怪,此外膚色、外表、語言等等有接近之處,當然不用說的就是三地都用筷子。不過,在五篇小說裡卻能看到三地作家各自突出了自己身處的本土特色。


在夜透紫與陳浩基的小說中,雖然有不少篇幅書寫都市,卻有更多時間落在郊野鄉村裡,這所謂「四分之三的香港」承托了他們的小說,滲出一種泥土與草腥味,鬼怪從此而生,藏在陰暗的自然之處——自然就是都市的鬼。但是兩位作家都不會迴避現代化,夜透紫用youtuber與通訊軟體入文,在這個時代裡其實跑到鄉村地方還是全天候覆蓋網絡的,在這種衝突與拉扯裡,鬼故會變得更複雜。而陳浩基則寫到香港的廟會文化,假如台灣讀者不知道的話,香港地鐵有黃大仙、車公廟、天后三個站,都以當地廟宇命名,就連農曆新年都會派出代表為香港求籤,香港人求神拜佛的宗教信仰其實一直都在,只是平時少見。鬼怪與神靈,既被城市排斥,又在城市之中,千絲萬縷。


而在薛西斯與瀟湘神的作品裡,則加入了不少白色恐怖、歷史的遺忘與轉型正義的元素,在解嚴前的城鄉對立,封建文化以及現代社會下被壓迫的女性等,都在兩篇小說裡顯現。台灣類型作品近年相當具有社會性,就連遊戲〈返校〉也是返回白色恐怖時期,作者引用人類學、社會學的角度,不單重新思考社會脈絡,更思考「鬼」是甚麼。瀟湘神甚至寫道,「嬰靈是很晚近的觀念,幾乎是在優生保健法施行後才出現的。保守的人們厭惡墮胎合法化,因此創造出威嚇婦女不准墮胎的『靈』,換言之,就是『社會的惡意』。」把鬼與傳統連結,加上歷史與政治考究,是台灣類型文學在走的道路。


至於三津田信三的作品,由於我不諳日文也不熟悉日本類型的脈絡,知悉網上有眾多評論家正在準備這本書的書評,我就不在此斑門弄斧了。只能說,作者以非常嫻熟的技巧,以及大量涉入妖怪、家庭暴力、人際關係衝突等元素,突出了日常裡的非常,在普通裡提煉出奇異。唯一遺憾的是,這篇文章是全書第一篇,也是唯一一篇跟隨指示在兩萬字左右就完成的作品,後面四位都放飛自我字數無限延長。如果這篇可以再長一點就好了,現在需要結構精巧點到即止,但真的不夠過癮,只能期待怪談競演接龍系列有第二波吧。


類型與純文學界線模糊 從香港類型小說尋找脈絡


在台灣文壇裡,越來越明顯的一個趨勢是類型文學與所謂的純文學的界線變得模糊難辨,所謂的「越界」或「跨界」創作越來越多,例如李奕樵將電玩、懸疑、數碼等題材用進純文學裡的《遊戲自黑暗》、挪用科幻小說架構的駱以軍《明朝》、由愛情小說裡提煉出嚴肅題材的陳雪《惡女書》等等,更不用說許久以前就揉合武俠與後現代的張大春《城邦暴力團》,都可以看見在台灣裡「類型」與「純」的界線一直都在抹消,越演越烈。


去年的臺北文學獎,一篇〈戴黑禮帽的馮內果〉就是用人工智能概念融合經典作家的元素奪得了首獎,臺北文學獎算是目前台灣最具權威指標的文學獎之一,類型跨界純文學的作品得獎,也顯出了台灣文壇對於模糊界線呈正面態度。文學需要刺激,也許他們都這樣想著,類型文學可以帶來一種互補與外來的思考。前陣子去了台南的臺灣文學館,裡頭介紹香港的文學展覽裡,武俠小說就佔了不小的篇幅。類型文學並非純文學的註腳,這兩者都構成文學史,相互影響,只等待一套完整的書寫。


至於在香港,其實類型文學與純文學亦有互相交纏,只是一直在學院或媒體尚未看見這類議題被嚴肅而系統地討論,董啟章的《命子》、《愛妻》等等引用如AI、人造人等元素都可以借鑒科幻小說;馬家輝《龍頭鳳尾》裡的黑幫與警匪;又或反過來說,喬靖夫《武道狂之詩》裡對於文化的考究;深雪筆下深刻的愛情亦可稱為純文學;陳浩基的作品更是可以完全模糊這條純不純的界線。其實所謂的界線,本身它的存在已搖搖欲墜,只是我們常常掛在嘴邊才覺得這回事好像很重要似的。我的觀點是:其實文學只有分好不好看技法高不高明,其中又有不同的分類方法,但堅持說純文學比類型文學高尚這種話還是算了吧。


回到《筷》這本書裡,香港作家夜透紫與陳浩基的書寫亦有他們的香港風格。陳浩基在《筷》裡的創作偏向嘻笑怒罵,卻在輕鬆與刺激交替之間講出好些道理與史料,虛實交錯得相當精妙。我想起十幾年前在小學裡讀的《Q版特工》(聽講現在還在出新),這部類型小說運用輕鬆筆調去講做人態度或生離死別,忽然夾兩句廣東話再講都市傳說同歷史,可能是一條線索。而夜透紫也有這樣做,儘管筆調相對嚴肅,但在角色的日常對話與夾雜網絡文化的顏文字,顯得作品帶著一種來自於香港本土的真實感,令我想起的是以Pizza的《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為首的網文風格。


在台灣、日本兩地的高手夾攻佈局下,陳浩基與夜透紫的兩篇作品都是特別突出了地方的,我的意思是,台灣兩位突出的是歷史與人,日本突出的是事件與氛圍,但香港突出的是事件所在的位置。九龍與新界,城市與鄉下,網絡與線下,學校與公司,都格外明晰。至於這些要素是否有其脈絡,過往的前輩們也是否這樣寫?這種筆調又有沒有研究方法?就等待有嚴謹的梳理誕生了。


為語言畫一條比例尺 香港類型文學的困境


在高手過招不曾留力的《筷》裡,兩位香港作家是如何顯出他們特色的呢?也許是地理位置,也可能是面對於神怪時的處理方法不一樣,但其實答案是最基礎的:語言。是口語與書面語的距離,是日常與創作之間的距離。這種距離有時會帶來問題,當然並不是指小說裡面的人們能否溝通,陳浩基筆下的主角是台灣人,他學了「只有半桶水」的粵語在香港活動,卻從來沒人發覺他口音有問題,還出入自如所有地方查案,這是頗不可思議的,不過我的問題並不是這種,而是承載小說內容的語言,在描繪「日常」時會帶來出戲感。


這問題在類型文學裡會比較明顯,在純文學裡反而有容許空間,打個比喻好了:畫一條橫線做比例尺,假如最左方是日常用語,純文學就會拼命往右逃越遠越好,因為純文學就是要做語言實驗,就是要到達遠方,挑戰日常,這就是純文學的使命。但類型的挑戰並非跑得越遠越好,它們的比例是不一樣的,類型會在某個地方停下來,改頭換面,扭轉日常,刺激思考。恐怖小說突出日常的不可知,推理小說帶來細節觀察,愛情小說帶來日常不可能發生的愛情(當然可能只是我沒經歷過)。


我的意思是,類型的語言比純文學更日常。


但在廣東話裡,口語與書面語的分歧比國語要大,幾乎是經歷了一場翻譯旅程。同時,在這種翻譯過程當中,香港人又會暗自或潛意識地把台灣書寫當作某種正統指標(算是華語語系需要處理的問題,在此不贅)。此時香港作品會碰到一個尷尬局面,既然語感不一樣,起跑線又不一樣,要怎樣在人家的跑道上往右跑還要跑得好看?純文學可以靠扭曲語感等方法解釋,但偏向日常、在生活細節裡扭出新意的類型小說要怎樣克服這個難關?在克服難關之餘,香港人又該如何發出自己的聲音(phone)?


在《筷》裡,陳浩基的方法是嘻笑怒罵,我在前文所說的輕鬆與刺激交替,其實可以有效地消除語感的距離,不認真的搞笑why so serious,認真地講道理時就有了前者的鋪墊而顯得合理。這是一種方法,當然《13.67》裡用的是別的方法,但這裡先不提。夜透紫則選擇了走嚴肅的日常書寫,她的故事完整、結構精巧,但當人物對話時,就出現一種離奇的出戲感了。比如說這一段,「你們在設計詛咒時,就要知道自己在捅名叫『惡意』的蜂窩」、「她大概是被愛情沖昏頭腦了,沒有跟我常面對質過就自己往牛角尖去鑽,認為我口蜜腹創背叛了他」等等並不是常人能說出的話。我想,這些是否香港人在揣測用書面語講話/台灣人講話的模式而寫出來的句子?


這並非寫作功力問題,夜透紫的佈局與設計其實都非常精妙,也不是思想問題,其實就連「筷」這個主題也是由她想出來的。這是意識問題,意識是既然我們的起跑線不一樣,究竟要如何跑的問題。點樣喺小說講出人講嘅嘢?點樣喺一個人地訂立嘅標準裡面做得更好?喺一種強調日常嘅框架裡面,要點樣提高作品真實感?最後係,點樣突出香港人嘅聲音而不失真?


這幾年很紅的《三體》其實有蠻多中國網民都批判劉慈欣的語言能力不好,但這些批判聲音很快就被其他網民稱為「杠精」,就是凡事強詞奪理唱反調的人。因為《三體》的故事設定與情感渲染實在太好,好得蓋過那恰好低空飛過合格線的文筆。這裡其實反映的一點是,只要設定夠好,沒人應該在類型文學裡批評你的文筆不夠厲害,這種煩惱丟給搞純文學的人去煩算了。其實,當類型小說家用把思考塞進別的跑道裡,只要設定優秀,其實就只差日常語言這埋門一腳了。觀察別人說話或者讀別人的對話等等,諸如此類的方法其實講來講去都差不多而且還老套,解決方法簡單,只是保持意識困難。


目前關於《筷》的討論尚算熱烈,但由於要避免劇透,大家只能停留在「遇到這本真的就是詞窮,要怎麼介紹啦自己去看啦幹!!!」(朱宥勳語)我也只能尷尷尬尬地停留在無劇透的外部範圍分析,講一些類型文學與香港文學之間的關係,對於陳浩基與夜透紫精心安排設計的香港元素、角色衝突等等完全無法做文本分析,這是非常可惜的事情。我也只能在這裡說聲「推、推佢老母!」來打書,希望在更多人讀了這本小說後,再來進行一次深度分析。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延伸閱讀

作者其他文章

沐羽

來自香港,落腳台北。著有短篇小說集《煙街》,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台北國際書展大獎首獎(小說組)。散文入選《九歌111年散文選》。香港浸大創意寫作學士,台灣清大台灣文學碩士。一八四一出版社編輯。文章見網站:pagefu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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