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黑】黑桃

他是個香港人，他從書上認識火山、海嘯、地震與龍捲風。他在網絡上看過落雪，看到熱海與死海，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CG合成杜撰。他想：有些東西是真的，比如土地。也有些東西聽說是真的，比如風景與災難。也有些東西是假的，但那時他並不知道。

昨天他在學校讀了＜桃花源記＞，老師說那並不一定存在，據說曾經有部紀錄片講述一堆學者前往考究，最後也是不了了之。不存在的東西是真的，還是假的？桃花源跟外國，跟奇幻世界，跟死後的天堂與地獄有甚麼差別？老師曾說，天堂跟地獄是真的，他就如此相信著，儘管那些地方並沒有人花心思合成照片。

但有些地方並不須使用科技的力量就能到達，他發夢。一個夢就似一個海，就算夢裡有好多個人陪他，海還只是一個海。他在書上讀到過一望無際的海，儘管他從未去過，他還年小，旅行的權力仍在父母手裡，不得動彈。有些同學去了很遠的地方又帶手信回來，他可以感覺到重量，但無法理解距離。然而夢就是夢，是眼睛的延伸，無法抵達的地方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跨過去，他早就知道，海洋就是被無盡的水壓包圍，但夢的盡頭必然有光。

海洋當中難以呼吸，所以他想像出一個氧氣罩。眼前的光相當模糊，但他知道只要朝著光游過去，一切都可以順理成章地解脫。他從小學會只要用力想著一個東西入睡，在夢裡很有可能就會擁有它，儘管夢會醒，但他可以轉化夢的甘美，一日一日地成長下去。所以夢是真的嗎？夢與桃花源，與外國，與天堂地獄，也是靠著想像建立起來的帝國嗎？

他也許未必能分辨出來。但記得，他是透過地鐵站，一步一步走進自己的海裡。越深的海壓力就越大，目前知道最深的海有十公里深，在那無盡的黑暗之中人會瞬間粉身碎骨。所以海是真的，美麗是假的。包圍是真的，光是假的。氧氣罩是真的，呼吸是假的。藍色是黑色，黑色是紅色。那天他跟幾個同學吃了晚飯，獨自回家。所以問題究竟出於吃飯、他、獨自還是回家？

只有警棍是真的，他今年幾歲，頭上就捱了多少下，打到十五就打不下去了。他夢中海裡的那道光，讓他只能堅持相信，天堂或地獄必須是真的。問題也許在於年齡，誰知道呢，他覺得其實這座城市是不需要理由的。他走進地鐵站，連舉高雙手或拿出身分證的時間都沒有。他被眾多武器淹沒，那些制服看起來就似火山、海嘯、地震與龍捲風。原來人可以同時像那麼多種天災，他想著，如果把這些東西都寫進課本裡，同學們會如何理解呢。

他們如果夢到警察，會覺得是真的還是假的呢。人可以夢到沒有影像的東西嗎，他並不存在於任何紀錄之中。據說未來會有一部紀錄片講述一堆學者前來考究，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紅是桃花源的顏色，不足為外人道。所以後來他跳樓了。一個預先死亡的人是如何堅持到高樓上縱身一跳的呢，大概是靠著夢的力量堅持下來的。聽講在某些奇幻世界裡，人的身分證就是死亡證，那是人夾雜於被遺忘與不被遺忘之間的符號。

父母得知他的夢就前往現場，亦消失於水壓與深淵之中。老師隱約猜到結局，但又可以講給誰聽呢。因此一切未果，地鐵如常營業，香港還是不會落雪，沒有熱海與死海，關於他的故事，後遂無問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