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世界的可能性——讀《如果這是一個人》

書評 | by  彭依仁 | 2019-01-24

「正常的人並不知道,一切事物都是可能的。」曾被送入布痕瓦爾德(Buchenwald)集中營,後獲龔固爾文學奬的法國作家戴維.羅賽特(David Rousset),曾寫過這句話,這句話被漢娜.鄂蘭在《極權主義》中反覆討論,鄂蘭說「一切都是可能的」這句話的意義,其實是「一切都可以被摧毀」,尤其是人性,或人格。她指出,極權統治首先摧毀法律人格,然後是道德人格。在集中營裡面的囚犯世界裡,只有赤裸裸的掠奪和被掠奪的關係。根據集中營的術語,意志薄弱者很快變成一個穆斯林(Muselmann),即行屍走肉,被其他人奪去一切所有。

漢娜.鄂蘭很可能是根據羅賽特的《我們死亡的日子》得出對死亡集中營的理解,這是最早揭露集中營和大屠殺的著作之一。另一部揭露集中營的著作,是曾被送入布痕瓦爾德集中營,日後獲得諾貝爾和平奬的作家埃利.維瑟爾(Elie Wiesel)所寫的《夜》。他曾受法國作家莫里亞克鼓勵,將其集中營經歷寫成書並出版,可是因為書中描寫人性如何被扭曲,而不為法國讀者接受。

另一部不被出版社接受的集中營文學,就是與《夜》以及《安妮.法蘭克日記》並列為猶太大屠殺三大經典,意大利作家普里摩.李維(Primo Levi)的《如果這是一個人》。與《夜》和《安妮.法蘭克日記》相比,《如果這是一個人》中譯本甚至姍姍來遲,然而它比羅塞特或維瑟爾的著名作品更早出版(1947年),當時意大利左翼作家帕韋澤(Cesare Pavese)和娜塔莉亞.金斯堡(Natalia Ginzburg)曾經建議作者延後出版這本書,但本書出版後,立即獲另一位左翼作家卡爾維諾為作者撰寫書介。卡爾維諾注意到,普利摩.李維在書中描述自己在集中營中的一個夢︰他夢見自己回家,試圖將自己經歷的痛苦告訴親朋好友,卻無人在聽。這種徹底的孤獨,正是倖存者日後面對親友和社會的難處,以此可以理解李維和有相同經歷的德語詩人策蘭,為何最終都了結自己的生命。

然而在集中營裡,無論生活有多麼悲慘、痛苦,很少有人會了結生命。在這裡,人們每天都為生存作殊死鬥爭,即使他們或多或少知道自己下一刻很有可能被送進毒氣室。他們用盡辦法吸取那些讓他們僅僅活著的「營養」,即使是菜湯殘留在湯匙上的殘屑,也要拼命舐乾淨。據李維的憶述,抵達集中營後十五天,飢餓已成為生活的常態,加上每天規律化的離營、回營、工作、睡覺及吃飯,很快把囚犯在外面世界的記憶徹底洗去。然後就是剝奪身份,這裡每個人都有一個編號,從小到大,編號愈大就是愈遲來到集中營的新丁,新丁對集中營一無所知,因此也受老囚犯擺弄。集中營本身有其階級秩序,從德國罪犯和政客、東西歐國家的非猶太人,到地位最卑微的猶太人。德國囚犯地位最高,他們負責命令其他囚犯工作。

「明天」就是「永不」 永不擁有明天
威瑟爾在《夜》裡堅持猶太人的身份認同,這位與父親一同被送入集中營的匈牙利猶太青年,其父親就是一名猶太教拉比。作為意大利公民,李維雖是猶太人卻沒有這種身份包袱,他主要是思考人性在集中營中如何扭曲,以及人在甚麼情況才稱得上是人。與集中營的生命相比,外面世界的貧窮者和被壓迫者仍有作為人的基本特質,人的尊嚴,身份、背景和秘密。當不同國籍的人進入集中營,他們唯一無法被奪走的是各自的母語,殘餘的記憶,各種基本需要,以及最低限度的道德。當然,各人隨時受命運擺佈,健碩和年輕的囚犯似乎能夠提供勞動力,似乎更值得存活,但有時也會被隨機殺害。

在這裡,即使人的道德水平總是被生存需要和集中營裡的規則消磨,然而人與人必須維持最起碼的合作關係。李維讓我們看到,文明賦予人類的價值在集中營裡無法伸張,人變成滅頂者和生還者兩類人,但書中也提及人對文明的眷念,人與人之間的情誼,人的勇氣、無私奉獻,甚至最簡單的維持整潔。李維也描述不少病患者的慘狀,還有卑劣者和粗暴者的行徑;可是當他寫到自己向一位不懂意大利語的同伴唸但丁《神曲》時,我們會感受到那同伴的雀躍;當作者寫到他們目睹一位反抗者被判處絞刑時向其他人呼喊︰「Kameraden, ich bin der Letzte!」(同志們,我是最後一個了!)我們也會像沉默的作者和同伴們感到羞愧。我們會記得書中一些人物的鮮明性格︰阿爾弗雷德.L的整潔自重、意大利平民勞工洛倫佐冒死的無私奉獻、作者與阿爾貝托的友誼等等。

作者提及許多有名有姓的人,當作者在往後的篇幅中不再提及部份人的名字和結局時,也許我們會臆測他們的下場︰不是餓死、凍死或病死,就是被德國人殺害。如果要說作者經歷種種厄難後仍然存活下來的原因,固然與他化學家的專業背景有關,但更應該說是幸運女神的垂顧。這似乎是天意安排,讓他活下去,日後以文字作證。

如果讀者將作者的經歷與但丁地獄的景象聯想起來,那可能意味著,即使在最暗無天日的地方,人性的各種面貌仍會顯露出來,像但丁地獄中遺留著各種悲慘的記憶,而與神曲地獄裡的人物相比,集中營裡的活死人只能算是面目更模糊的活物。

鄂蘭在《極權主義》書中曾以西方對死後世界的描述,將各種各類的拘禁營制度分為冥府(Hades)、煉獄(Purgatory)和地獄(Hell),並指出納粹設立最「完美」的集中營無疑屬於地獄,因為裡面的人被安置到生與死之間的世界,每天受折磨,等待被屠殺,這種異想天開的殘暴制度成為營內的日常。李維也說,營內每一個人(尤其是猶太人)每日都意識到明天將會被殺,他們沒有明天,所以要說「明天」來表達「永不」的意思。

然而,正是這樣一種不屬於人間世界的制度,讓鄂蘭思考政治或人類事務是如何產生的,《如果這是一個人》也讓我們思考,人在如此絕望的境地中,仍會怎樣保持作為一個人的本質。我們深信,無論在新疆抑或北韓的營地中,也必定有許多堅持人的本質而遭到折磨或殺害的故事。集中營並沒有消失,它就在我們周遭,但在這些制度還沒有把人徹底改造成動物之前,有人拼命保存了人性消逝前的記憶。

(小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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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依仁

詩人、評論人,著有詩集《灰鴿自由行》、書評集《日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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