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穎茵專欄︰繆思思妙】日裔美國人國家博物館︰如何書寫歷史的創痛?

專欄 | by  丁穎茵 | 2019-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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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設展搜羅了國家檔案、歷史圖片與口述歷史訪談,勾勒出1940年代日裔拘禁營的困乏與姿采。

浮沉於時間之流,我們無從割斷過去的牽繫。儘管嘴頭掛著舊夢不須記,也對國家歷史、社區舊聞以至家族身世無感,我們生活的抉擇——住進甚麼社區、選擇甚麼工作、甚至如何定義自身與社群的關係,往往從過去經驗探勘出未來的路向。可是,移民社群的經歷本就是生活經脈斷裂與接續的艱辛往事。過去經驗不足以應付新國度的人生,而舊事重提又委實難堪。誰想勾起昔日操演舌頭吐出新字句的掙扎、屢遭歧視與排擠的酸楚,還有適應異中求同同中存異的惶惑?

博物館的堅持
面對移民社群的喜怒哀樂,日裔美國人國家博物館(Japanese American National Museum)宣稱﹕

「我們以國家的多元文化為榮,乃致力與大眾分享日裔美國人的故事。我們相信記取過去將一一消融偏見,得以捍衛民主社會所抱持的自由與平等……透過各項計劃,我們發掘不同族群對於美國社會的價值與意義,力求維護個人尊嚴,凝聚社群,促使不同族群互相尊重。博物館堅持投入這些工作將改變生命,創造更公平的美國、以至更美好的世界。」

其常設展「同一陣地︰社群之心」(Common Ground: The Heart of Community)串連尋常舊物、口述歷史訪談與政府檔案,描述困乏與白眼煎熬之下,個人如何安整頓起居作息、一針一線重頭編織出守望相助的社區網絡。即使著眼於移民的堅毅自強與舉目無援的困境,展覽無意把先輩視為無力改變現狀、任由欺凌的受害人,更絕非將之刻劃成赤手衝破險阻的超凡英雄。與所有來自五湖四海的美國人一樣,日裔移民抱著安居樂業的夢想,同時又因應社會與時代的互動,上演形形式式融和與隔閡、希冀與失落的人生戲碼。有人奮力擺脫過去、擁抱新國度新作風新價值;有的遊移於新與舊,重塑自己的多元世界﹔也有人水土不服,一直夢縈故人故里。

無論各人取態若何,博物館展示的社群生活,既包括日本傳統的茶道、花道與柔道,也網羅漫畫、紋身與流行音樂等當代亞洲文化,甚至收集社群對於本土爵士樂、咖啡與家負設計的獨特詮釋。日裔美國人並非定格於某一時空、某一刻板印象的沉默小眾,反倒是有著相同祖籍,卻又涉足於美國原住民、亞洲、歐洲、非洲等不同文化傳統,自立自得的個體。他們就是開拓多元社會的先鋒,展演出文化多聲道的紛繁姿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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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的展覽不拘一格,當期展覽就從超人玩具的收藏討論日裔設計師投身手辦模型的創業故事。

多元社會的暗湧

多元社會容讓不同意見、不同價值、不同生活方式各適其式,但彼此千差萬異卻潛藏著名不正言不順的糾結、誤會與紛爭,隨時點燃起恐懼與仇恨。如何從日裔移民史討論多元社會的暗湧?博物館以1940年代,日裔美國人被國家標籤為「敵僑」,強制遷入拘禁營的經歷,探討種族偏見如何衝擊美國憲法所訂定的自由與平等。

1941年12月7日,日軍向珍珠港投擲的魚雷不但炸毀18艘太平洋戰艦,也一舉擊碎了日裔社群的美國夢。當天政府立即拘捕了737名日裔美國人,隨後個多月,另有5,534名日裔嫌疑人未經審訊而被囚禁。被捕者多為社群領袖或日語學校的教職員,但聯邦調查局的天羅地網卻紿終搜括不到任何證據指認他們從事危害國家安全的活動。惟其無從證實,加州檢察總長Earl Warren堂而皇之宣稱,這正揭示敵人詭計多端,行事陰險隱蔽。可是,對於同樣捲入戰事的德裔、意裔社群,Warren認為他們融入美國已久,軍方足以從舉止言行判別其忠誠。至於紥根美國逾半世紀的日裔社群,美國政府卻堅持他們居心叵測,難以從言行識破其通敵賣國的秘密。

不久,歇斯底里的恐懼席捲全國,總統羅斯福勒令48小時內,所有居於西岸的「日本人」必須撤離家園,遷入軍方規定的拘禁營。這批「日本人」為數逾12萬,大多出生於美國、擁有美國國民身份、生活跟其他美國人並無異致;其餘也在美國辛勞工作半生,只因移民法例所限而被定義為「不符合公民資格的僑民」(aliens ineligible to citizenship)。單單因為面孔長得像敵軍,日裔社群就被剝奪公民權利,迫著變賣家產、結束業務,將日常生活壓縮成寥寥可數的行李箱。從此他們的活動與社交通通收編入鐡絲網、木欄柵與槍口並置的簡陋營地,一舉一動盡數暴露於軍方眼前。直至戰爭結束,各人方始踏出籠牢,但失去工作、家園、甚或家人,生活早已支離破碎,剩下兩手空空惶惶然張羅一切日常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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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裔美國人國家博物館開宗明義,從移民社群的過去探討多元社會的發展與挑戰,藉以反思隔閡與偏見的社會緣由。

書寫歷史的創痛

如何記錄日裔社群的不忿與苦澀?如何書寫歷史的創痛,反思不公不義的緣由?博物館毫不諱言的指出日裔拘禁營違反美國憲法、侵害公民權利,甚至斥之為「國家的恥辱」(national disgrace)。然而,策展團隊深知讉責政治人物、軍方領袖又或右翼傳媒難免挑動恐懼的神經叢,使得對歷史的反思淪為宣洩情緒的叫囂。其實,偏見根植於隔閡與誤解,並藉由不同面向的制度滲透至社會上下,渲染差異帶來的衝突。

展覽選擇公民自由(civil liberties)的角度,以編年紀事的方式檢視拘禁日裔社群的始末,引申出關乎所有美國人的問題︰何謂美國公民﹖如何理解美國憲法賦予公民的權利?戰雲密佈之下,國家又按甚麼準則而犧牲公民自由?畢竟這是日裔社群的創痛——美國公民竟然無端被美國背棄,卻也同樣是美國的瘡疤——集體恐慌鼓吹政府公然違反憲法、破壞平等與自由的立國理念。展覽更將對日裔群體的關懷擴及其他社群,並針對當前911事件、移民法案等紛擾,邀請觀眾思考不同社群如何得以保障其公民權利?而以不同形式——族裔、宗教、性向為紐帶的社群是否享有公平待遇?博物館一再稱明,記取過去,只求理解差異、聆聽不同群體的訴求,以公平公義締造和而不同的多元社會。

回應時代的抉擇
值得深思的是,這段歷史無疑是日裔社群的夢魘——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將自己視為異類,而國土之廣卻只能夠容身於捉襟見肘的拘禁營。不少人以沉默埋沒過去,以苦澀冷對偏見與不公義。博物館卻認為隱忍不發只會令過去及身而滅,偏見與隔閡的闇影卻永不消褪,隨時撲向倒霉的群體掀起更多苦難。為了鼓勵過來人奪回書寫歷史的筆桿,策展團隊一面向社群徵集家庭照片、書信日記與個人紀念品,一面推行口述歷史訪談計劃,從個人觀點訴說營地生活的苦與樂、以及熬過拘禁與困乏的傷痛與勇氣。

展覽呈現的個人回憶,揭示了社群面對橫逆的不同取態。原來當時社區領袖主張與政府合作,又以身作則舉家遷入拘禁營,為求取信於政府、盡力爭取營地的醫療衛生以及教育等支援。但拘禁生活困乏又無聊,日子就花在排隊領取食物、排隊輪候衛浴間,又再排隊使用供水設施……社區領袖的承諾並無兌現,大伙兒指斥他們為虎作倀,使得原來社群的威權等級日漸崩壞,往日的交誼也七零八散。可幸,有些家庭堅持苦中作樂,張羅廢棄物料建置營地設施、組織文娛活動,盡力修補日常生活的缺失。不過,資源緊絀依然無日無之引發著大大小小的騷動與暴亂,有人受不了無所事事的空虛而逃跑,即遭亂槍射殺。為了擺脫困境,年輕人想盡辦法加入軍隊,奮不顧身以戰績表現對國家的忠誠。有些倔強漢子卻認為政府既然蔑視日裔美國人的基本權利,就以拒絕入伍、申請司法覆核,爭取自由與公義。可是,公民抗命卻被社群誤讀為逃避社會責任的懦夫行徑,不但沾污個人的名聲,連家庭成員也一併荷擔罪名。

不同抉擇反映的並非黑白對錯的判斷,而是不同人如何理解自身於社會的位置,並以自己的人生回應時代。藉由有血有淚的個人經歷,博物館謝絕簡單一元的說教式論述,轉而剖析移民社群如何爭取認同、堅持自我。換言之,展覽既是歷史記述的展示空間,也是公共討論的平台,叩問多元社會如何接納差異、如何促進不同群體的交流。其策展方向正表明多元論述並非嘻嘻哈和稀泥的胡混、又或吵吵鬧鬧徒添紛爭,而在乎理解不同意見、不同價值如何落實到現實世界的人與事,試圖打破彼此的隔閡、達致尊重與理解。

FIG4

「頑張って﹗」展場設計得簡潔,一幀幀黑白照片配上瑣細又平凡的生命故事,讓觀眾細閱日裔社群的生命圖像。

時間流轉的史學

轉眼間,日裔拘禁營已是七十多年前的陳年舊事。博物館一直以展覽、公共教育活動又或研討會重寫這段被逐被禁的往事,推動不同世代、不同群體對差異與偏見的反思。

2018年,博物館再次重寫歷史,舉辦名為「頑張って﹗堅韌永存」的展覽(Gambatte! Legacy of an Enduring Spirit),展示攝影記者Paul Kitagaki的獨立研究計劃。多年前,Paul從華盛頓國家檔案館發現大批日裔拘禁營的生活照——小男孩身穿軍服揮動美國國旗在禮堂高歌、三兩婦人頂著烈日開墾荒地、眉頭深鎖的年輕男子獨在山頭佇立……他不禁好奇相中人是誰,他們如何在拘禁營打發日子,離開營地又如何開展新生活。經過長年累月的調查,Paul逐一與相中人會面,邀請他們重訪歷史現場拍攝肖像,仔細記錄各人千迴百折的生命軌跡。

展覽中,今昔對照夾雜著歲月的滄桑,每個人的故事更予以圖片酸甜苦辣的質感。1943年,年僅八歲的Kaoru Nakanishi正想著給父母燒毀的和服娃娃,搞不清何以日本寄來的禮物突然變成說不得的秘密。2016年,垂垂老去的Kaoru依然想起營地結交的玩伴、跳橡筋繩的花式與室外的白雪。但她更記掛著自己創立的日美跨文化教育計劃Suzume no Gakko能否與時並進,鼓勵青少年拓闊眼界、認識不同文化傳統。

1942年,Tomoe Otsu與母親正忙著打點行裝,好應付拘禁營的荒涼。2016年,Tomoe已然辭世,但步入暮年的孩子卻想起母親的巧手與歌聲穩住家人與朋友,一起安然接納生活的高低起伏。回看舊日照片,兄弟姐妹幾人就選在Alameda佛寺追念母親。由於信奉佛教,Tomoe相信心中的光明可以驅走世界的黑暗。孩子也秉持母親的信念,將包容與尊重的理念帶到日常,聲援拒絕入伍而遭人不齒的日裔朋友。

1944年,空軍中士Ben Kuroki被指派到拘禁營遊說同胞參軍。照片中,他顯得落落大方,但內心卻忐忑不安。每一位日裔美軍投身的不是一方戰場,而是兩邊戰陣——與敵軍作戰、也與如影隨形的歧視較勁。忠誠何價?2007年,Ben挺著腰、昂著頭的說︰「我在北非與歐洲參與不下五十多場大小戰役。回到家中,我依然揮著武器作戰——為平等與公義而戰,以我的筆與腦瓜反駁任何種族偏見。」Ben的下半生忠於新聞編輯的崗位,盡力揭露社會的不公義。

展覽標題「頑張って」放下客客氣氣的敬語,帶著朋友間親親熱熱的口吻,訴說各人如何以生命詮釋「盡力而為」、「好好加油」的勉勵。這些小人物有著不同的個性與願景,卻無端牽扯入偏見與隔閡的政治,隨著大時代的迭盪活出荒謬、苦澀、酸楚又摻雜著暖意的故事。跨過幾十年時光的距離,Paul Kitagaki的照片記錄他們對過去、對當前的省思,其文字更溫柔的擁抱每段回憶。走進受訪者的生命,Paul描寫的不是日裔拘禁政策的前因後果,而是活生生的人如何感受歧視、體驗隔離,又如何在往後的人生留下拘禁營零碎的印象。這些平凡又不凡的鮮活生命超然於任何標籤——他們不是日裔美國人、亦非無力爭取自由的弱勢社群,而是與我們相同又不盡一模一樣的人。看著他們的低眉與怒目、咧嘴與昂首,觀眾看到人於時代載浮載沉的掙扎,更不得不回思自己有否看到其他人的需要、又如何看待與自己千差萬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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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綠綠的同聲牆邀請觀眾思考︰自己擁抱甚麼價值?又與甚麼社群站在同一陣線?每個人又可以為他人做些甚麼?

歷史的洞見

為甚麼日裔美國人國家博物館不斷重寫拘禁營的往事?其策展規劃說明,重寫過去無關乎沉溺於昔日的感傷,而是著眼於解答目前的困惑。大抵每一歷史事件都引申出連串疑問,諸如恐懼如何傳染至社會上下、偏見如何毀掉生活。每一遍書寫也都追問參與者︰為誰而寫﹖書寫如何回應時代、促成甚麼課題的反思?

博物館大堂,一堵同聲牆(The Wall of Solidarity)放著花花綠綠的心願卡,邀請觀眾將目光帶回現實世界,記下自己所持守的價值、思考個人如何投入社群為他人帶來美好。或許日裔美國人的歷史並不僅屬於美國,也屬於任何追求生命自由自主的人,促使我們思考歷史如何開展、又如何書寫歷史。因為歷史帶來洞見,但其濫用也帶來盲目與仇恨。我們必須時刻警剔歷史論述的單一偏頗,追問歷史書寫如何拓展對不同人的深刻理解、如何成就文明發展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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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穎茵

策展人,喜歡逛博物館,喜歡探究博物館如何述往事、思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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