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建設理想社區?答案或許人言人殊︰有人相信社區少不了街坊交流的聚腳點,有人認為社區必須提供顧及長者與孩童需要的服務,也有人提議成立流動市集支持本地自家製產品。大抵沒有人想到一所鄰里博物館也可以對社區有所貢獻。平情而論,誰需要一座博物館收藏家裡藏不少了的陳年舊物?街頭巷尾的舊故事又何以改變社區?
首先問︰社區需要甚麼?
不過,非裔社運領袖John Kinard卻認為理想社區在乎公眾參與及自我表達的機會。公眾參與促使不同社群衡量彼此不同需求,一起規劃人人得以安居樂業的社區;而自我表達更推動社群發掘自己的才藝、欣賞其他人的才藝,各自以五花八門的專長豐富社區生活。而鄰里博物館正可以針對社群需要,為社群服務,與社群一同改善社區面貌。
這聽來像設於烏托邦的「街坊福利會」。但Kinard卻逮住了一個實現其構想的機會。
時為1966年,馬丁路德金四出演說大談黑人平權的理念,但長年的種族隔離政策煽動著偏見、鄙夷與仇視,觸發各地的種族衝突。1964年,儘管美國國會通過《民權法案》撤銷隔離政策,但富裕白人隨即大舉遷移,以免與非裔社群相毗為鄰;不少社區因人口流徙而經濟陷入一片蕭條,到處潛伏著惶恐又躁動的亂流。為求促進社群關係,掌管十多家國家博物館的史密森尼研究所(Smithsonian Institute)試圖擴充外展服務,將館藏展品帶到華盛頓本地的非裔社區,好讓從不曾踏足國家博物館的觀眾大開眼界。這將是史密森尼研究所的社區分館,而多年來從事社區服務的Kinard正是合適的掌舵人。
可是,Kinard無意成為博物館展示櫥窗的代理人。他質疑把一堆歷史文物、藝術經典帶到街坊日常聚腳點所為何事。既然博物館旨在連結社群,何不探聽社群的需要與口味,使高高在上的文化貼近日常生活,引發大眾對未來的想像?他堅持博物館必須為社區而設、服務社區,與社區一起改變千瘡百孔的現實。這座博物館扎根於華盛頓東南部非裔社區Anacostia,並命名為鄰里博物館(Neighborhood Museum),主張與街坊一起探討社區事務,發掘區內轉變的動力。
1967年,John Kinard出任鄰里博物館的館長,也是首位非裔美國人擔當博物館要職。
博物館變身社區中心
這不就是一座掛上博物館名頭的社區中心?Kinard確實將之視為社區服務的平台,館內設有兒童工藝活動室、開辦興趣班照顧不同年齡層的需求,又與學校合作籌辦各項青少年身心發展計劃。他策劃的展覽尤其著重社群參與,探討區內人人關注的課題,如鼠患、青少年罪犯以及市區發展等。
然而,Kinard並不天真的認為多搞幾檔展覽、又或籌辦甚麼青少年活動就足以改變社會。開館初期,報紙編輯直指他不必費神做甚麼策劃,在Anacostia這片層積著貧窮、罪惡與無望的土地,博物館要麼遭洗劫一空,要麼外牆塗蓋著粗言穢語、四周垃圾滿佈,根本無從與社群面對面交流。服務社區多年,Kinard也看出興辦社區活動或許豐富了街坊生活,卻無力解決社區面臨的困境;而聚焦於社區議題或有助動員街坊參與其中,但行動過後,繼續投入社區的人幾乎少之有少。
保育文化歷史 服務社區社會
改革社會的動力在於人心,人心的轉變就在於文化那縷縷不絕、潤物細無聲的感染力,Kinard如此思考。非裔美國人雖然生於斯、長於斯,但年年月月的歧視與敵視總讓人不得不疑惑︰「我是誰?我的文化傳統是否真的不值一哂?」「非裔社區是否窮得一無所有?」因此,社區需要博物館——不是一座只談單一歷史論述、只宣揚特定審美形式的「知識殿堂」,而是尊重不同族群的歷史文化,鼓勵社群表達自我、發揮創造力,使得人人都可以參與其中的「文化廣場」。惟有從自身出發,認識個人生活如何為社區歷史變遷所牽引,如何自覺或不自覺承襲著社群的文化傳統,從而理解個人於社會的位置,掌握改變自身、甚至改變社會的關鍵。
這座鄰里博物館籌辦社區文化藝術活動,推動社區居民編修家族史,更主持文物保育工作坊讓大眾認識如何保存家族所珍藏的舊器物。除了邀請街坊參與歷史書寫,博物館也從生活史的角度,研究Anacostia自16世紀以來的社區歷史,並且成立檔案室收集地區文獻史料,以及策劃口述歷史訪談計劃等。有鑑於非裔美國人的歷史隱而不彰,不少展覽如「美國獨立戰爭的黑人愛國者」(Black Patriots in the American Revolution)、「非裔美國人的發明與創意,1619-1930」(African-American invention and innovation, 1619-1930)及「文藝復興︰20年代黑人藝術」(Renaissance: Black Art of the Twenties)也都著意考察非裔社群如何參與國家歷史,以及其於地區以至全國的角色。當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課題漸漸累積,街坊不難發現街頭巷尾藏著可感可親的故事,重新看到無數人的努力方才鑄成眼前社區的面貌;他們又或感嘆偏見原來就在日常生活不經意之處不斷累積,終至釀成禍事。無論如何,人人都擁有社區歷史文化,並得以從中思考自己如何面對時代轉折、如何回應社會變動。
50年過去,博物館數度易名*,但卻從未遇竊、室內室外設施更未曾遭人破壞。即使1968年馬丁路德金遇弒,各地示威遊行往往蛻變成騷亂,華盛頓更爆發暴動,縱火搶掠毆打處處,博物館卻幸而置身於暴力漩渦之外。歸根究底,這是屬於街坊的博物館,不但關注社區歷史、社會議題,更由得街坊參與決策,擬定館方策展的主題內容。不過,這並非意味著博物館必須媚俗妥協,以民生瑣事迎合大眾,避開並不討喜的文化藝術展覽。一直以來,Kinard聆聽社群的需要,既談社區時事,也將國家博物館館藏帶入Anacostia,以別開生面的展示方式,令人樂於接近那些看來高深莫測、跟自己毫不相干的文化藝術。深信談歷史文化也可以貢獻社區,他說︰
「博物館較其他機構優勝之處在於,它可以激發觀眾思考自己的景遇,挑戰其知識框架,使其創意能量得到方向。」
開館初期,博物館與藝術家合作開辦繪畫、陶藝、話劇與音樂等興趣小組。
展覽「掌握城市權利」開宗明義討論市區重建計劃對社區的影響。
社群是誰?城市誰屬?
時至今日,這座鄰里博物館依然守著Anacostia,但它如何服務社群卻又有另一番體會。
與其說社群是指某一種族、或特定社會階層,倒不如說共同經驗將不同個體凝聚成群體。往日Anacostia的街坊多屬非裔,但種族卻無法硬將不同宗教、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性向的人匯聚一起。何況,今天非裔、拉美裔、亞裔、原住民與白人創造了姿彩紛繁的華盛頓,區內也加入了來自不同地域的新移民。是以博物館聚焦於社區議題,如新移民的身份疑惑、垃圾處理與環境正義、又或性向與信仰等,因應課題而連結街坊,並擴及本地其他少數族裔、邊緣群體、宗教團體與形形式式的關注組織,借助其他社區又或組織的經驗,改善社區問題。
眼下Anacostia必須思考的是如何面對市區重建。過去這社區一直被視為華盛頓東南破落又了無生氣的角落。區內只得幾家體育及文娛設施,其他購物、餐飲又或娛樂場所幾近絕跡。直至2011年,居民終於迎來Uniontown Bar and Grill——一家讓人好好坐下來吃頓飯的餐廳。數年來,地產商、大企業紛紛提出市區重建計劃,大力發展旅遊業振興地方經濟、引入連鎖店、時尚品牌一洗老區頽風。環顧周邊其他社區,街坊大可預見光鮮亮麗的計劃即將拆毀其安樂窩,破壞原來的鄰里網絡。
博物館認為只著眼於Anacostia並無助尋求對策,當期展覽「掌握城市權利」(Right to the City)就從1940年代始,探討華盛頓市政府與大財團如何以市區重建計劃驅趕舊區居民,無權無勢的社區居民又如何組織抗爭行動,爭取規劃所屬社區的權利。
回顧華盛頓的城市發展,策展序言提出︰何謂公平合理、又符合持續發展原則的城市規劃?世代安居的人被迫遷離是否經濟繁榮的合理代價?交通基建的配置如何平衡生活便捷與保護自然環境的需要?社區重建又應該如何規劃學校網絡,讓孩子健康快樂地成長?一連串問題促使觀眾思考城市發展不同層面的考量,反思城市發展的理念與社群需要、又如何參與城市規劃。策展團隊以個案形式,介紹都市重建所涉及的議題,如族群關係、交通與住屋配置、教育及民娛設施、小舖營商環境以及文化傳承等,以不同角度考察如何造就安居樂業的社區。
展廳分成六個展示區,藉由歷史照片、文獻檔案、社區舊物與口述歷史訪談呈現城市發展的歷程,介紹社區原來的面貌及其所面對的困難、重建計劃如何改變社區,街坊又如何與市政府周旋、提出更符合社群需要的發展規劃。
如西南社區一直是猶太裔與非裔街坊的聚居地——簡陋卻廉宜的磚屋、小商舖、學校與宗教崇拜之所毗接相連,交織成自給自足的生活網絡。1940年代,政府提倡以市區重建計劃塑造城市繁華光潔的面貌,西南社區首當其衝,被視為髒亂破敗、不合現代城市標準的「舊區」。重建計劃以市容衛生為由清拆區內所有舊建築,將23,000名居民、1,500戶商舖逐出境。當時居民與商戶聯盟控告政府規劃罔顧社區需要,官司歷時十載,但現代化發展的美好想像蓋過社區需要,法庭判決政府勝訴。展覽借助歷史學的長時間觀察,卻發現當年興建的大型購物商場、商業大廈至今方且三十多年,又以營運不善為由而遭拆毀。如何估評城市發展與經濟效益?何以先進的現代化建設只得屹立幾十年?
值得反思的是,升斗市民或許鬥不過政府與大財團,但這並不意味大伙兒就此罷休。社群與自願組織成立了西南社區住屋計劃(The Southwest Community House),協助低收入家庭於鄰區尋找廉價居所。本來區內不同族群甚少聯繫,但經此一役,街坊成立了西南鄰里議會(Southwest Neighborhood Assembly)從環境綠化、交通規劃、公園與民娛設施、全民教育、青少年培育以及歷史古蹟保育等不同方面,研究如何營造社區、改善居民生活。體育會亦不樂見原有社交網絡四散,數十年來堅持舉辦街坊郊遊、聯誼比賽,以促進老街坊與新會員的關係。
展覽以個案形式討論本地社區如何與政府周旋,參與市區重建的規劃。
展覽透過電話亭的裝置讓觀眾聆聽社區的聲音,觀眾也可以分享自己的社區故事。
展覽呈現的社區故事並不平板,有的社區僥倖暫緩發展的步伐,有的聯絡不同專才提出經濟發展與社群互惠互利的方案,有的一敗塗地、卻轉而成立互助組織另謀對策。饒有深意的是,展覽包羅了二百多位街坊訪談——有人對於城市發展滿懷幻想,有人堅持美好舊日的情誼,有人接受現實、以妥協爭取最多賠償。正正是這些多元紛繁的聲音,觀眾發現社群的不同取態、不同想法,從而思考城市屬於誰、誰又可以參與市區規劃、決定自己生活的需求。
不同於慣常博物館自恃中立的超然立場,策展團隊大力主張觀眾必須參與社區建設,掌握自己的生活。一如社運人士Jo Bulter說︰「人人都有能力改變現實。每個人都可以,只是很多人相信自己無能為力。」展覽提及的街坊互動組織與活動,如佔用荒地舉辦教育活動、組織社區論壇、提供流動法律支援服務等,展示了參與社區的不同方式。無論採取甚麼行動,我們不得不問︰自己可以為社區做甚麼?理想的社區又具備甚麼特質——公平公義、廣納多元、安全又富創造力?
社區博物館的願景
從博物館學的角度而論,Kinard的構想成為芝加哥、底特律、費城等社區博物館的模範,整頓了館方與社群的關係——學者不僅以其專家視野考察地區歷史文化,也轉而與街坊一起發掘日常生活所關注的課題。博物館業界相信文化歷史足以凝聚社區,喚起人人肩負公民責任積極投入社區,而館方的責任就在於促成不同社群的連結,鼓勵大眾彼此學習、互相尊重,創造包容多元聲音、齊心推動轉變的社區。
親身拜訪這座博物館的時候,我有點懊惱地鐵站與博物館竟然有二十多分鐘的步行距離。然而,這段距離卻讓我這外地人親身走入一個簡樸社區感受市區重建的媚惑。博物館裡頭,我見到的不是單是資料詳實豐富的展覽,還看到街坊走過來串門子、孩子在另一邊展廳畫畫,義工向參觀者介紹社區歷史……原來社區早已融入博物館。博物館不過以文獻與舊物將社區濃縮在其中,使得街坊與外來人看到它的過去與現在,由此想像社區如何面對改變、而個人又如何參與其中,使一切變得更美好。
*備註﹕
Anacostia鄰里博物館(Anacostia Neighborhood Museum)於1967年9月15日開幕,1987年5月15日遷至現址,並命名為Anacostia地區博物館(Anacostia Museum),不僅關注社區,也擴及研究非裔社群的歷史文化。1995年,它易名為Anacostia地區博物館及非裔美國人歷史及文化研究中心(Anacostia Museum and Centre for African American History and Culture),致力研究相關文獻檔案及歷史文物,倡議成立屬於非裔社群的國家博物館。十年後,美國國會通過於華盛頓國家廣場另設非裔美國人歷史及文化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African American History and Culture)。2006年,館方改稱為Anacostia社區博物館(Anacostia Community Museum),專注從歷史角度探討社區事務與公民權利等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