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盛夏八月,成千上萬人擺脫冷氣房、手機與電子日用品,湧入內華達州黑石沙漠(Black Rock Desert),以音樂、舞蹈、手工製作與奇思異想,支撐一座崇尚展現自我的「黑石城」。在漫漫黃沙與數不盡帳蓬之間,千姿萬態的巨型雕塑重繪了沙漠之城的地貌景觀,林林總總的營舍活動連結不同年紀、不同背景、不同文化的人,而各式各樣的手藝工作坊更著力協助參與者將構想奇想幻想付諸實現。當市中心的9米高巨人木雕燃燒起來,不少展品要麼隨之焚燒淨盡,要麼收拾乾淨不留任何痕跡。黑石城擁有的8、9天時光隨即終結,大伙兒又將回到營營役役的日常(圖一)。
這就是火人祭(Burning Man Festival),沒有高低等級、沒有日常規範,更不作金錢交易,只有歡笑、想像與共同協作。有人視之為放開懷抱敢於作為、迸發創意靈感的烏托邦,但也有人斥之為嬉皮士嗑藥濫交的瘋狂派對。奇怪的是,火人祭不過源自1986年一場幾十人的營火活動,但卻延綿至今成為了七萬多人盡情嬉戲共同創造的「藝術活動」。
究竟火人祭燃起什麼樣的夢?2018年,華盛頓Renwick Gallery乃舉辦展覽—「不作奇觀:火人祭的藝術」(No Spectators: The Art of Burning Man)試圖梳理火人祭的歷史演變,追問火人緣何到沙漠尋夢、其海市蜃樓似的夢又給當代社會帶來什麼啟發。
尋夢,博物館的反思
沒有熊熊烈火的火人祭展覽又算得上什麼?Renwick Gallery為何把沙漠的藝術慶典帶入與自然大地絕緣展覽廳?
成立於1972年,Renwick Gallery向來以研究美國工藝發展為己任,其館藏不乏手工精良的陶瓷器皿、銀製用品、刺繡織物等工藝品。對於不少觀眾而言,這些展品看來美侖美奐,終究是設計別出心裁又價格昂貴的奢侈品。但它們絕緣於日常生活,功能早已遭時代洪流所淹沒。今天誰捨得捧著一只銀杯喝茶、又或揚起一匹刺繡絲綢裝點傢具﹖工藝品喚起的是往昔手工製作所投射的懷舊想像,誘人買回家宣示品味、又或拍照留念順道感嘆世事常變。可是,21世紀是數碼資訊的年代,生產製作的技術早已向脫離機械式大規模生產,轉而以3D打印技術結合人工智能製作產品原型與不同構件,以靈活多變的疊合組裝應付多元市場的需求。面對新時代,博物館不得不重新思考﹕時至今日工藝以什麼技術立足於當代社會,回顧手作工藝的歷史又有什麼當代意義﹖
時移世易,博物館乃著力整理過去工藝製作的經驗,兼而研究數碼科技如何改變生產製造的形式,與觀眾討論當代工藝與數碼技術的關係,發掘工藝如何於變與不變之間邁出新路向。對於博物館的重新定位,專責研究工藝史的策展人Nora Atkinson認為這更有助於擴展大眾對於「工藝」的想像。她指出工藝不單是一門技藝,更是一種憑雙手改造生活的態度。Nora鑽研工藝器物的技藝,更視工藝為一種生活態度,追尋其對當代社會的影響。是以近年興起的自造者運動(Maker
movement)、工藝界與人分享技藝連結不同群體、甚至跨界協作營造宜人社區等,統統落入她的研究範圍,以圖理解工藝與當代社會的互動。
每年盛夏,數萬名火人於內華達州黑石沙漠豎起聲光互動裝置、舉辦各適其適的表演,又籌劃與人分享的活動工作坊,以體驗人人參與、包容共感等守則。
火人夢的實驗
Nora看來,與其說火人祭是一場聲色奪人的藝術活動、又或馬拉松式狂歡派對,倒不如將之視為創意交流的實驗,落實當代工藝理念的社會運動。翻閱歷年火人祭的檔案資料與參與者所收藏的紀念品,走訪不同參展團隊的工作室,Nora又親訪黑石城感受其壯麗與寬容。從火人祭所奉行的原則—人人參與、資源共享與群策群力,Nora看到了當代工藝投身社群、改變世界的夢想。她把來自沙漠的火人祭帶到不見天日的博物館,不求重現大自然與人力共同創造的奇觀,只求探問樂在其中的火人(burner)如何實踐自己的理念。
展覽命名為「不作奇觀」,試圖從火人祭歷久不衰的文化現象,探討火人的理念、製作過程所發揮的創意,藉此思考手工製作帶給當代社會的無窮想像。展覽分為兩大部份﹕文獻展與創作展。前者搜羅了創辦人Larry Harvey、Jerry James 的筆記簿、參與團隊的設計草圖及模型,還有新舊火人收藏的紀念品等,介紹火人祭如何從小眾活動演變成幾萬人協力創造的藝術盛事。後者則邀請不同團隊將創作帶到博物館及附近社區,與觀眾一同感受火人如何將信念轉化成藝術體驗。
文獻資料翔實豐富,策展人更博採傳媒報導、政府檔案、火人訪談與評論,從不同角度檢視火人祭何以鼓動成千上萬人到沙漠尋夢,而各式各樣的夢又蘊藏著什麼價值,讓人珍而重之念念不忘﹖
火人祭既招徠藝術家、設計師以及形形色色的技術專才,也迎來想像力無窮的素人、垃圾收藏家又或五花八門的表演者。大伙兒用廢鐵裝嵌既會擊樂又會噴火的機械八爪魚,有人合力搭建流動天象台觀測億萬里之外的木星衛星、更有團隊組織有機廚房分享「零廚餘」飲食。在轉瞬即逝的黑石城,日常生活的規矩無用武之地,就連不同專業領域的界限也變得模糊。無論誰走入寸草不生的沙漠也可以暫忘自我,換上新名號新裝束、盡情扮演不同角色
— 充當科學家研究互動裝置的機械結構,又或扮演狂歡派對的唱片騎師調配自己的玩樂組曲﹔隨興之所至,與巫師一起冥想祈禱尋找靈性的指引、又或跟其他火人放聲吶喊來一曲呼應刮刮風沙的無伴奏樂章。黑石城以標奇立異為正道,促使火人檢視習以為常的一切,重新發掘自我、重新想像世界。
Larry Harvey說﹕「假若自我價值僅僅仰賴於購物消費的金額、社交媒體換取的目光,又或文憑、銜頭等度量衡,佔有慾將侵吞我們動手解決問題改善現狀的能力,繼而磨蝕我們與身邊人、周圍環境的連繫。」討厭「有錢能使鬼推磨」的氣燄、謝絕日常生活的一板一眼,Larry更提出火人祭十信條﹕
1. 包容共感 Radical
Inclusion
2. 互相饋贈 Gifting
3. 去商品化
Decommodification
4. 自立自足 Radical
Self-Reliance
5. 自我表現 Radical
Self-Expression
6. 社區精神
Communal Effort
7. 公民責任 Civic
Responsibility
8. 不留痕跡 Leaving
no trace
9. 盡情參與
Participation
10. 及時而動
Immediacy
在漫天風沙的沙漠,每一座巨型戶外裝置、每一場聲色娛悅的表演,以至每一處提供不同設施的聚落也投射著火人的夢,而夢的底蘊是公民參與、社群連結與文化創造的價值。火人祭屬於每一位火人。每個人的付出也都造就了別人。大伙兒引以自豪的,無關乎狂歌痛飲的胡鬧,更不在於挑戰物理限制的精巧技藝,而是眾人的創造力得以落地生根,將黑石城一事一物轉化為勇於作為、群集協作的信念。
面對當代工藝發展的轉向,Renwick Gallery試圖擴展工藝的想像,策劃不同展覽探討工藝製作如何以技藝轉化物料,解決生活難題,進而促進人與世界的連繫。
策展人從火人祭的文獻與歷來火人收藏的紀念品入手,講述火人祭如何從幾十人的小眾活動演變成逾七萬多人的藝術慶典。
創作始於分享與寬容
或許宏大理想總讓人覺得高遠得不可理喻,但展覽卻由火人互相饋贈的襟章、恤衫、飾品與日誌入手,以瑣碎故事與難忘經歷說明分享與寬容不過是轉念間舉手投足的小動作。
想當初,Sara Von Roenn一直想與人分享自己所收集的故事,這些故事講述不同世代的同性戀者對家庭的期盼—有人結婚生子以掩飾自我、有人寧願獨身自處、也有人小心翼翼平衡家人與伴侶的需求。但身邊人卻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何必張揚﹖幾番考量,她決定與火人團隊製作一組櫥櫃,內裡每一格抽屉都藏著一個家的故事,與人分享同性戀朋友何以成家,家又意味著什麼生活的想像。她雖然戰戰競競,卻早已想好應付種種冷漠與刁難。不過,火人給予Sara的,卻是擁抱與肯定,還有數不盡的新故事與製作技術的支援。大伙兒認為家是身心安頓之處,也是社會倫理的基石,但大眾對於家的想像往往拘限於定特的性別角色與社會情態。Sara的裝置卻讓邊緣群體說出自己的故事,展示不同家庭的生活方式。這不是小眾雞毛蒜皮的故事,而是關乎大眾對人倫關係的理解
—我們如何從日常生活尋找自我、與人相知相處。
對於Bike-n-Booze等技術支援團隊來說,帶著合用、不甚合用又或不知何所用的工具零件遊走沙漠,找機會與陌生人合力製作巨型裝置就是他們投入參與火人祭最尋常不過的方式。因為他們熱愛手執工具左拼右砌。他們不是什麼藝術家、設計師,也不渴求誰的認同。但火人祭的美妙之處就在於隨隨便便一句﹕「我們可以做些什麼嗎﹖」素未謀面的夢想家立即吐露其瘋狂構想,然後大家就七手八腳的抓零件、試物料,動手將莫明其妙旳想像轉化成聲光交錯的互動裝置。誰又會想到一句話竟然打開了一個夢的世界,引發出新製作新發明新啟迪﹖更有意思的是,不少技術支援團隊既協助他人完成夢想,也製作出屬於自己的作品。
不論是歷史資料、抑或火人回憶,策展人也一一將之引入美國當代工藝與自造者運動的交匯,討論過去DIY(Do It Yourself自己動手)到當下DIWO(Do It With Others群體共創)的文化轉向。我們的生活幾乎盡在指頭與大小屏幕之間,但火人卻堅持以雜誌、碎布與汽水瓶蓋等現成物料製成別出心裁的小禮物,使人不得不看著雙手,反問﹕我們可以做什麼﹖
雙手的協作
一雙手或許無法開創什麼,但十雙手、一百雙手呢?
展場響起連串中正平和的擊樂聲,每一道叮叮—噹都挾著風聲鳥鳴的意韻,燙燙貼貼的撫平每條繃得發緊的神經。樂聲發自五組銅製鑼鼓裝置,由電腦程式與機械組件觸發樂器互相唱和,唱出遙遠森林對大地生生不息的禮讚。藝術家Aaron Taylor Kuffner修習峇里島甘美朗音樂傳統(Gamelan)多年,不但親手敲打研磨一只只鑼鼓,更創作出屬於當代的甘美朗樂章(圖四)。試圖跨越文化、跨越時代,Aaron請來Eric Singer編寫電腦程式、Joe Martin與John Parts Taylor設計樂器裝置及聲音效果,並與一眾精通甘美朗音樂的工匠轉化傳統表演文化的生命。大抵手的創造力在於專業知識的掌握、不同知識領域的融會貫通,也在乎視域所延展的世界。
Foldhaus創作團隊招攬了工程師、設計師與手工製作人等,各有專職,但視野卻從不局限於某一專業框框。從蒙古包到日本褶紙、從聲光電子技術到植物生長形態,團隊都著實研究把玩一番。是次展覽,他們帶來三朵高逾3米的褶紙蘑菇(Shrumen Lumen),試圖以燈光機動裝置換取觀眾的笑容。當觀眾觸動電子感應儀,蘑菇將徐徐撐開菇傘展示波流褶紋的精巧,遍佈其內的LED燈更亮出紅的嬌、黃的俏,還有水綠天藍與迷離的紫…直至菇傘舒展個夠,轉而在色彩變幻間緩緩收歛起來(圖五)。
褶紙蘑菇以光影舞動與觀眾同歡作樂,也訴說玩樂如何拉近彼此距離、驚奇又如何讓人重新發掘世界的體驗。博物館的策展方式更著意開拓知性討論,反思其製作帶給當代社會的啟發。展場播放著製作過程的紀錄片,考察百多人如何參與模型製作、物料測試、動態裝置設計、機械結構焊接與褶疊組裝等繁複工序,將18張合共83平方米的防水塑膠片切割、褶疊、拼合成一朵感應邊活動的蘑菇。機械科技延展了手的潛能,使得團隊對物料性能的計算更精準、對互動裝置的設計更周詳,褶紙遊戲玩得更鋪張華麗。訪談中,機械工程專家、設計師、褶紙義工等紛紛指出製作過程本就是一場挑戰自我的群體遊戲。一切始於雙手與物料對話、與伙伴交流,藉以激發大腦的創作細胞,整合褶紙技藝與機械裝置,推展工藝製作的新領域。手的觸感啟發人探索自己可以做些什麼、科技又可以完成什麼。當代工藝製作的課題就在於如何協調人力與科技,體察人的需要、賦予技術人的溫度與情感。
從手的潛能進而探問心的安頓,策展人邀請David Best團隊將展廳改造成一處由片片縷空木雕拼砌而成的聖殿(Temple)。David發現社會隨處可見慶賀歡欣的廟堂,卻甚少保留空間向傷痛致意,即使死亡與失落也是生命不可缺少的部份。他與團隊幾百位伙伴也曾經歷親友辭世的哀慟,乃決意為自己、為不同社群建造一座莊嚴肅穆的聖殿,接納不同種族、宗教、性向與社會階級的群體,分享一切生而為人共有的情感(圖六)。這是人人共享的空間,也是每個人面對自己的靜思室。在此層層縷空雕飾散射出光的跳動、影的婆娑相交錯,彷如直視星宿的明滅、世間榮枯盛衰的無常。參與者可以在木版記下念念不忘的思緒—向逝世親友送上祝福,放下苦難、傷痛與憤怒,又或祈求安慰與寬恕。
聖殿一直是火人祭不可或缺的製作。每年火人不但留下數不盡的字條吐露自己的心情,更有人留下親友的照片、遺物與自殺書信等,並隨火燄埋葬故人故事。不過,聖殿無意皈依任何宗教信條,而是以人性的謙卑與包容作為基石。David直指其製作技藝無甚了得,過程不外乎搜集棄置物資、設計建築結構,並且提供約兩個多月的培訓,好讓義工學曉如何使用工具、享受與人協力製作。「作品」容或轉瞬而逝,但義工與火人參與其中,吐露自己遭人強姦、又或目睹親人自殺等不堪回首的往事,卻又蓄蘊著反思生命、轉化苦痛的契機。在Renwick Gallery,聖殿將原來的公共空間改為與人分享思緒的密室。即使博物館無法收藏悔疚與憂愁,但觀眾早已將不同生命的高低起伏記在心上。聖殿的支柱不是木材雕飾、也不是David團隊的技藝,而是每位建造者、參與者的投入。歸根究底,工藝創造不就是發端於體察眾生需要,回到人性的本源?
醉心於峇里島甘美朗音樂,藝術家Aaron Taylor Kuffner以跨界協作的方式,重新編排傳統音樂表演,嘗試跨越文化與時代的隔閡。
博物館永恆的希冀
黑石城留住了什麼﹖技藝、理念抑或緊密連繫的火人社群﹖如何將火人理念帶到不同社區﹖這些問題正是博物館策劃火人祭展覽所必須思考的。畢竟博物館是永恒之所,一代人將珍而重之的物事留給後來者,好讓世世代代思考其變與不變的價值,寄托生而有限的人對超越時代局限的省思。
思考火人祭與當代社會的互動,策展人注意到數碼媒介將人帶到子虛烏有的虛擬空間,不免忽略了大千世界的觸感。展覽旨在分享火人如何將缺水缺電一無所有的沙漠改造成姿采紛呈的黑石城,務求引發觀眾的好奇心,以新觀點新視野重新認識世界。策展人所挑選的展品也都從手的觸感、頭腦的創意拓展至心的感知,連結人與周遭環境,凝聚出互相尊重、互相扶持的群體。著眼於雙手的創造力,展覽不僅討論工藝技術的突破、跨界協作的實驗,更反思火人如何以荒誕玩鬧突破常規,與人合力實現異想開天的奇想狂想與幻想。
不過,博物館展覽已然落幕,近日有消息指美國政府將拒絕火人祭續辦的申請。火人祭的傳奇能否流傳端視乎我們能否將其平等參與與包容互助的信念帶到日常生活,以一言一行使之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