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1事件導致約一萬人傷亡,世貿雙塔一帶夷為平地,以鮮血與灰燼烙下美國當代社會的瘡疤。
2001年9月11日,四架民航客機遭脅持,其中兩架撞向紐約世界貿易中心雙塔、一架撞向維珍尼亞州的五角大廈,最後一架因機組人員與乘客試圖奪回飛機控制權而於賓夕凡尼亞州墮毁。不久,新聞片段播出樓高110層的雙塔轟然倒塌。濃濃濁濁的煙與灰掩過紐約的繽紛,瓦礫殘骸之中,火舌肆無忌憚的殺氣直至百多天才相繼撲滅。
911之後,世界變了色?
這是美國人揮之不去的夢魘。明明是太平世代,誰曾想到久久未曾在國土經歷戰爭的美國人,竟然在繁華鬧市遭逢襲擊。約三千人喪生、六千多人受傷。傷亡人數甚至遠勝於二次世界大戰日軍偷襲珍珠港。據《紐約時報》估算,雙塔崩毀破壞了周邊地帶的基礎建設,直接經濟損失與重建工程的耗費就高達588億美元(這數字意味著紐約的繁榮褪色,數不清的小商戶生意大跌、自由工作者接不到案子,而政府財政開銷大增,又預示著勞工階層失去保障)。
在全球化的年代,美國的恐懼與哀痛就如漩渦,翻翻滾滾的掀起各地政治經濟的暗湧。國際關係研究學者汪錚(Zeng Wang)分析其後美國策劃的連串反恐戰爭撼動了國內經濟運作的基礎,觸發了金融海嘯。而美國經濟低迷又牽連國際油價與糧食價格不斷飆升,不但衝擊新興工業國家的經濟發展,更促使索馬里海盜橫行公海、阿拉伯國家的民眾湧上街頭抗爭。
博物館如何討論911?
博物館如何討論這段沸沸騰騰又揪心的當代史?尤其是,911扯上了國族大義、全球反恐行動與無數不知因何而喪生的人命。傷痛、恐懼與憤恨將一條一條腦神經綑縛成千迴百結的亂麻團,博物館可以做甚麼?
就博物館學的角度而言,歷史不是由人名、地名與年份的串連,而是關乎個人如何生活於時間之流的經歷,也關乎過去如何塑造當下、如何整頓大眾習以為常的規範。歷史策展學發掘某一歷史片段的來龍去脈,以換位思考的方式邀請觀眾從不同角度理解過去,也嘗試跳出當前視野框架,認識時代加諸於個人的拘限。
2014年5月,911國家紀念博物館於世貿雙塔遺址開幕,旨在向三千名遇難者及一眾拯救人員致意,藉此申明尊重生命、維護生命尊嚴與價值的決心。透過911爆炸案,博物館探討恐怖主義對於個人、國家以至全球的遺害,期望仇恨、無知與偏狹將有了斷之時。然而,公眾為何需要博物館記念這段鮮血與驚懼、灰燼與悲痛扭結糾纏的當代史?博物館如何與公眾一起面對國仇家恨、面對慘劇的創痛?又如何回應死難者家屬的訴求、保有死者的尊嚴?
雙塔的遺址分別改建成兩座紀念水池,四面刻有死者的姓名,不但向長眠此地的人致意,也紀念紐約所失去的地標與繁華。
哀悼的空間
踏入博物館前,觀眾大多經過名為「映照缺失」(Reflecting Absence)的紀念水池。水池正是世貿雙塔南座與北座的原來基址,藍天白雲映照在水中,卻獨獨留下天際一塊楞楞的缺口悼念廣廈與眾多生命的消逝。水池四周刻著死者的姓名,流水汩汩奔往地底深處,彷彿將地上的思念帶給長眠此地的人。當時不少遺骸根本殘缺得無從辨別,而現場發掘的遺物亦未能夠確認屬誰,此處就成為安放破碎記憶之所,也是現在與過去的渡口,藉此讓參觀者沉緬日常生活所思、靜靜的步入911現場。
隨著人龍魚貫接受嚴陣以待的保安檢查,觀眾立馬感受到危機過後的日常不再一樣,生命必然裸露於一關又一關的搜查,因為當局確信暴力隨時而至、無處不在。奇怪的是,博物館大堂設計得格外明亮,玻璃幕牆更透出朗朗晴天的澄瑩,但自大堂看出去,外面的世界倒顯得黯淡而不真實。我們如何掌握過去的「真實」?博物館所揭示的過去盡皆屬實?那是誰的「真實」?
展廳設於地下,拾級而下,大堂的明淨漸漸褪色,觀眾眼前的幽暗愈來愈濃重,直至走進播放不同語言、閃映不同文字的方柱陣。有人憶起何時何地得悉事件的驚愕、有人致電親友探聽消息、工作人員互相通報現場情況、還有世界各地的新聞報導等,戰抖的、沉痛的、強作鎮定的、淒淒掩泣的聲音此起彼落……方柱陣將四百多人的訪談及傳媒紀錄轉換成音訊與文字影像,宣示911事件是全球的慘劇。確實,儘管美國官方經常提及國民死傷接近三千人,但遇害者來自84個不同國家,部份人更非美國公民。究竟博物館如何開展這段牽連各地的當代史?抑或這不過是全世界都必須關注的美國故事?
博物館收集了四百多人的錄音訪談,將911事件演譯成全球人人關注的美國慘劇。
越過方柱陣,觀眾看到的「地基大堂」(Foundational Hall)佈置得空蕩蕩又暗沉沉,衰頹得不堪入目。地下的水泥牆流淌著斑斑鏽跡、巨大鋼根砸得扭曲變形、逃生階梯也摧拆得級級坍壞,牆上又不時投映出一疊疊尋人啟示、一句句來自不同地域的祝願與處處漫天燭光的哀悼集會。四周的數碼資訊站更彙集了每一圖像、每一字句背後的故事,以供觀眾查閱不同人如何面對困厄。這措置彷彿在黑暗播下星點希望之光,向觀眾申明紐約市不為威嚇所擊倒的堅韌。顯然,美式的強韌來自於國力鼎盛的昂揚自信,也包蘊著資本主義好新好奇好面子的威武。大堂不同角落掛起昔日世貿雙塔巍然矗立的歷史照片、日裔建築師山崎實的設計圖、紐約城市發展的鴻圖大計,堂皇宣示六十多年前建築材料的精良、設計技術的創新,並由紐約天際一幢幢摩天大廈競相鬥高鬥奇的風光,投射出美國領導世界潮流的雄心壯志。今與昔、破敗與繁盛構成扎心的視覺衝擊,牽動觀眾的情緒——不忍直視眼前的殘缺、不敢觸碰人命傷亡的痛苦,更無暇思考暴力何以如此橫蠻。
悼念死者為求甚麼?
大堂連接著兩個常設展廳,分別為向死者致意的紀念廳(Memorial Exhibition)與講述事件始末的歷史廳(Historical Exhibition)。
紀念廳陳列著1993年汽車爆炸案與2001年911襲擊罹難者的姓名及遺像,觀眾可從數碼資訊站查閱每個人的生平軼事、生活照片與親友回憶的錄音。對死者家屬來說,這是寄存摯愛的惟一依歸。身邊人平白無端的離世——有的屍首殘缺,連走過的歲月也顯得零落;有的剩下僅供記認的DNA,生命頓成一連串符碼;有的骸骨更無從辨識,彷彿其人不曾活著。生命的終結竟然不明不白,身後卻招惹全球目光,但其人的一切——組織家庭的美夢、事業更上層樓的雄心、親眼看見子女成材的願望,俱與雙塔通通化為烏有。他們不再是愛笑貪玩的Paul、夢想退休後環遊地中海的Jones,生前所作所為一下子給911吞噬淨盡。他們只是罹難者,留下的卻是無法填補的空洞。為了保留生命的尊嚴,博物館團隊一直與家屬緊密合作,由家屬策劃如何存放死者的生平資料及相片,試圖安頓死者遺體無所依歸的虛無,也否定災難對於每一道生命記憶的抹殺。
難堪的是,博物館著力將每一位死者看成獨立的個體,但紀念之所本身早已將他們獨特身份確認為911受害者。那末,悼念的意義是甚麼?確認失去的傷痛之後,生者還可以追求甚麼?不少討論屠殺猶太人的博物館,以集中營囚犯的經歷促使社會檢視自身的種種偏見,反思如何從包容不同政見、聆聽少數族裔的訴求以至立法保障不同性向人士的權利等,建立文化多元的社會;而戰爭歷史博物館紀念死者則旨在反思暴力的原由,討論不同族群和平共存的對策。這些博物館維護死者尊嚴的方式就在乎發掘每一個人曾經如何活著、相信甚麼、又因何而喪失自由與生命。從他們的故事,後來者試圖認識他人的痛苦,反思如何確保歷史不再重蹈覆轍。可是,博物館一再渲染悲傷至深至鉅,地基大堂更刻上羅馬詩人的名言︰「任何一天都無法將你們從時間的記憶抹去。」(“No day shall erase you from the memory of
time.”)記住那一刻的創痛,又為了甚麼?
展示暴力又理解到甚麼?
為了將死亡弄個一清二楚,歷史廳旨在敍述事件發生的始末,好讓親友以至社會大眾理解遇害者的經歷。展廳分為三部份︰1993年2月26日同區的汽車爆炸案、事發當日早上的詳細紀錄與其後美國政府的部署。911事件的討論只推移至1993年,卻從未有梳理美國與中東諸國的關係,更未有追問拉登領導的基地組織為何策劃如此精密的襲擊行動。觀眾又如何從中理解人性、衝突與暴力?
博物館本就是瓦礫殘骸遍地的歷史現場,策展的重點也著眼於以扭曲鋼根、碎石塊與殘破物品訴說暴力的橫蠻無理。博物館搜集了23,000張照片、10,300物品、近2000份口述歷史訪談及逾500小時的錄影,力圖紀錄當日分分秒秒,以聲音與影像重構當時的經歷。觀眾聽到空中服務員Cecilia告知丈夫航機遭騎劫,盼望彼此即將重聚;也聽到無名女子致電911報告被困於大廈高層無處逃生,遂與接線生一同禱告;還有看著不少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抵受不了飛機撞向大廈所點燃的灼熱,惟有往空中縱身一跳……在尋常博物館,觀眾於展廳繞一圈早已看遍幾百年的光景,但觀眾遊走於歷史廳的環型展示,卻似身陷於當日不同時刻、不同地點,目睹濃煙與灰燼瀰漫、處處火光熊熊夾雜著呼叫聲、哭泣聲與崩塌的嘭嘭巨響……直至看到救援團隊的英勇事蹟,全球不同組織、不同個人各自向紐約送上祝福方才鬆一口氣。
作為集體記憶的機關,博物館決定了社群記得甚麼、忘卻甚麼。策展團隊認為911的創痛至深至鉅,倒不如從不同當事者的角度出發,如實的呈現暴力,由觀眾自行詮釋事件的意義。然而,展覽鉅細無遺的描述暴力與傷痛,卻忘記了提及美國為求自身的利益,擾亂中東政局的霸權外交。抹去觸發暴力的緣由,911就只得一種解讀、一種符合國家利益的解讀——那是小布殊所聲稱的「邪惡可鄙的恐怖行徑」(“evil,
despicable acts of terror”),帶來了美國當代史最可驚可怖的痛苦。
地基大堂以眼前的崩壞追憶往日的繁榮,以悲傷與恐懼訴說暴力的慘裂,卻無暇討論暴力衝突的緣由。
當痛苦鑄成永恒
911是一段沒有終結的「故事」。博物館收集了自事件至今來自74家媒體、四百多萬篇新聞,在展廳的數碼平台交替播放,觀眾也可以搜尋相關資料。然而,媒體報導也好、個人回憶也好,紛芸眾聲並沒有揭示事件的不同解讀,更沒有提及美國的外交霸權,反而眾口一辭的讉責暴力。
博物館將痛苦鑄成永恒,牽動著悲傷與恐懼就足以彌補911帶來的遺恨?觀乎美國國內,聯邦調查局的數據顯示911事件後,針對回教徒、猶太人的仇恨罪行急增20%。恐懼匯聚成一股政治力量,集體需求壓倒了個人自由、人身安全重於思想自由,政府名正言順的侵犯個人私隱、審查言論,無止境的將恐懼輻射至全球。其鼓吹的國仇家恨塑造了敵我的區別——我們的生命必須被珍視、就連死亡也絕不能墮於虛無,而敵人的生命卻不值一提、其死亡更是彰顯正義的。911事件的暴力固然必須予以讉責,但美國的反恐計劃遍佈全球76個國家,包括阿富汗、巴基斯坦、伊拉克、也門、索馬里及利比亞等。根據布朗大學研究中心(Watson Institute for International and Public Affairs, Brown
University)2018年的統計數字,阿富汗、伊拉克及巴基斯坦三處戰區的死亡人數高達48萬、戰禍所引發的饑荒、疾病與傷患又奪去87萬人的性命,逾二千多萬人喪失家園、流離失所。面對這些數字,我們如何理解正義與邪惡?我們又如何梳理仇恨、無知與偏狹?
美國詩人愛默生曾說︰「偉人、偉大的民族從不自我吹噓又或胡混裝傻,反而直視生命的驚怖,並且誠實的面對它。」作為公共空間,博物館展示暴力與痛苦,其責任在於與觀眾一起面對傷痛、討論傷痛的緣由、思考超越傷痛與暴力的生活方式。畢竟歷史學不是沉溺過去的學問,而是思考過去的經驗如何累積、進而轉化為今日的資源。解讀過去通往的是更多的選擇與自主,而非單一又經不起理性推敲的「神聖真理」。或許博物館展示痛苦之時,必先撫心自問︰如何從自己的傷口感受其他人的痛苦,以求深入討論暴力與衝突?如何掙脫國仇家恨的擺佈,尋找全球公義的可能?
博物館可謂掌管著社會集體記憶的公共機關,記得甚麼、如何記取某一歷史事件,也就塑造了我們對於世界的認識。
局限與偏見
我一直猶豫是否記下參觀911國家紀念博物館這趟感性與理性相交戰的經驗。對於博物館以黑暗與光明、災難與重生為概念設計建築空間、展廳佈局以至內容編排,我看得既不忿又感慨。人類歷史上,有幾多位遇害者能得此殊榮晉身國家博物館、獲得全球觀光客的祝褔?又有幾多人淪為死傷數字,只為歷史災難添上一則毫不起眼的註腳?不過,目睹展廳所陳述的慘烈與破敗,我明明無法認同其策展手法,卻依然被煽動得潸然淚下。而博物館本身的操作——只講數碼技術的運用、展廳設計的精緻,而不講求思考與內容,示範的又是另一種偏狹。
作為旁觀者,我必須承認自己不了解美國的創痛,也無法認同博物館展示911的方式。但其流露的偏見與狹隘竟然似曾相識。對於國族大義的執迷、對於不同意見的排斥、對於新技術新形式的崇拜……幾乎充斥著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大可嘲弄美式文化的膚淺,不過,早於1963年美國歷史學者Richard Hofstadter曾著書檢視美國反智傳統的歷史情由,就這座博物館的詮釋,不少評論人,如Philip Kennicott、Harvey Molotch、Ross Poole也從建築美學、策展方向以及悼念倫理等角度大加撻伐。而我們要麼沾沾自喜,總是以為隨意挪用最頂尖的技術、最時髦的理論就足以站在世界潮流之端;要麼就慨嘆無力挽狂瀾於既倒,寧願不聞不問。
我們如何理解自己的局限?如何面對局限,試圖從自己的生活拉開改變的縫隙?
(備註︰博物館不准觀眾在紀念廳與歷史廳拍照,有關展廳的設計可參考以下影片︰https://youtu.be/3HC4FSDw2u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