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故鄉已經消失 所有的地方都爬不上去了」
全書的開頭呼應了書名《沒有大路》[1] 中的指向。其書寫想要通往之處是「故鄉」,其來處。既然「沒有大路」,她的書寫、她的畫就是迂迴的冷僻小徑。
2018年5月上市的《沒有大路》是馬尼尼為繼2013年出版《帶著你的雜質發光》、2015年的《貓面具》繪本(自行印製)、《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2016年的「隱晦家庭」繪本三部曲《海的旅館》、《老人臉貓》、《after》、2017年出版《我們明天再說話》詩集後的作品。緊接《沒有大路》之後還有《馬惹尼》、《吃風集》和《詩人旅館》繪本等,創作量可謂頗大。
創作,對馬尼尼為而言即是「用寫去處掉你的恨。你對先生的恨。對父母的恨。」(頁80)
每個人都來自同一道「傷口」,她以書寫爬滿瘡疤和坑洞,而它們主要根源自「母親」這道傷口。她在掰開的傷口中染上生之血液。
「我埋了很多經血。也埋了很多母親。我把她藏在另一個地方。藏了很久很久。藏在我身上所有的疤里。」(46)
馬尼尼為的筆尖將傷口掰開來不斷地戳。那被劃破的原生傷口愈張愈大。她用「離經叛道」的句子,說母親壞話、批評父親、怨恨母職、仇視孩子的爸、專事無意義的事情、表揚廢物……一筆筆畫壞社會中的主流價值觀、倫理觀、道德觀,戳破世俗偽裝和平的假象。
劃掉母親 讓母親穿透自己
首先是世俗加諸於「母親」的光輝(或重壓?),在壞畫者[2] 筆下,以扭曲變形的圖像呈現,不無嘲諷意味。之前的《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透過母親的日常和母職的難堪,全數勾銷傳統充滿偉大光環的「母親」意象。但這不是為了壞掉「母親」這幅畫,反倒是因為急切想要繪成「母親」這幅圖像使然。
「我要寫一場陰柔的演出。主角本來是母親。後來被剪掉了。」(123)
「我寫出來的母親不見了。我知道那不是我真正的母親。我寫出來的紙也回收了。一切都被那強勁打來的老年吹垮了。」(70)
為甚麼「被剪掉」?因為書寫「母親」是不可能的,而「母親」也在寫作的過程中不斷生成和變形。
「這本書寫的是自己的母親,但也不全是。回過頭來,寫的還是自己,寫一趟長長的回家。長長的夷平。長長的擁抱。」(144)
到頭來,「寫母親」就是「寫自己」,作者檢視那道傷口,展開她,筆尖劃破之處像斷尾求生的縫隙,卻切割不掉身上的那個「母親」。
「母親」既在自己身上,又是一個陌生者。
作者想要通達的「故鄉」,其來處:「母親」,其實糅雜了其生母、「想像的母親」,甚至是已然成為母親的自己。
「母親的傷口有一道一道黑線。像一群一群的山。鋪在我的白紙上。」(78)
寫「母親」、寫度過童年時光以及婚後成為娘家(具有「母親」象徵)的「家鄉」,都是她繪製的「紙上回家之路」。
「壞畫者」改變「好畫」(偉大神話、童話般)的敍事和風景,費盡力氣鋪設崎嶇而無用的偏僻小徑,歷經的是曲折的山路。那些沿途被她乖張的筆法和胡亂潑灑的顏料,都是重建通達「母親」的偏僻小徑。
「看見母親,就畫一條線。線多了。連成一條長長的地平線。墨畫的線暈開得亂七八糟。」(111)
作者極具野心地想要模仿自己的來處(「母親」這道傷口),讓「母親」也穿透自己身上那道傷口,「像初掉到這世界上一樣」生出來。
「從老家傳來的聲音氣味在我手心在我衣服上。進入母親滿是月光的身體。跨過自己醜陋的童年。陰暗的摩擦。母親像朽木一樣掉下來。像初掉到這世界上一樣。」(107)
毀壞,才能重生
不僅如此,她也一再透過書寫以及繪畫「殺夫」。
「把你的父親變成一座蒼白的雕塑。然他吃進毒蛇。吃進玻璃碎片。」(122)
「我正拿起鐡鍬一把一把地鏟死你的父親。」(《我們明天再說話》)
惟有當起離經叛道的「壞女兒」、「壞母親」、「壞媳婦」[3],多重壞掉身份的壞畫者,才能讓自己從這些身份的枷鎖和扭曲的壓抑中掙脫。
即便作者寫下的都是生活給她的句子,卻是鮮少人願意道破、說穿的,[4]其書寫就是對人世間美好圖像的「壞畫」。但這並不是為了毀壞一幅畫,反倒是為了重生。
只有壞畫,才能讓作者掙脫束縛,真正從畫畫中得到自由。
我無用、我廢物,故我自由
「廢物」這些上不了枱面的「沒用的東西」,卻是馬尼尼為的繪畫和書寫的主角。《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後半部是由《我嘗試了很多細鎖的廢物》單刷版畫組成,用了果皮菜碎、蒜頭皮、蔥根等、或是一些廢紙、植物的莖葉等「廢物」作畫。
「我自由自在地走。逃脫的自由。成為廢物的自由。成為廢物令我亢奮。成為被先生討厭的人令我亢奮。這才是邁開大步進入世界的開始。」(107)
她也自覺當個專事書寫和繪畫這種「無用」而沒有經濟效益的事情,才能通達自由。在創作中可以卸下所有包袱,也不為了達到任何目的,從而得到充份的自由。
「這也是詩嗎?」有時候讀著《我們明天再說話》詩集裡極為直白的字句,不自覺會冒出這樣的問句。《沒有大路》比起《我們明天再說話》更有詩意。[5]雖然,裡頭反覆「吟詠」的字句,一點也不優雅,一點也不浪漫,延續了《帶著你的雜質發光》、《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怨念深深」的風格。[6]
從形式而言,《沒有大路》比起之前的著作更不受拘束,不僅抽掉了標題,而且連目錄也省略了。全書由一段現代詩形式的文字與一段散文式的文字互相交替構成。文字雖短,但一句接著一句閱讀,卻構成抽象與具體物之間的跳躍畫面,以及直觀的詩意。
「這本書寫的是自己的母親,但也不全是。回過頭來,寫的還是自己,寫一趟長長的回家。長長的夷平。長長的擁抱。文中沒有虛構、也沒有真實。沒有這種截然的分法。」(144)
這不是一本詩集、小說或散文
要如何定位這本書?究竟是散文?詩?小說?還是畫冊?
書中一再提及自己在「寫小說」,黃錦樹認為,「小說」或是「寫作」的互換,無關虛構。[7]虛構與真實是否就是散文和小說的分界?「文中沒有虛構、也沒有真實」給出作者貫徹到底的「壞畫者」的回答。
「文中沒有虛構、也沒有真實」究竟是不是她對「小說」的「說明」?似乎只有評論者忙於界定馬尼尼為的「小說」,對她而言「小說」不過是她「想怎麼說(寫)就怎麼說(寫)」,自由揮灑出來的創作形式罷了。
話說回來,作者在後記跳出來以「沒有虛構/真實」做出解釋,可見出她對創作的認真思索,她的「小說」也不純粹是「胡說」。
從《帶著你的雜質發光》、《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我們明天再說話》一直到《沒有大路》,似乎不是被歸成散文,就是詩。實際上它們在文體方面一部比一部更趨自由,光是以散文或詩的文體歸類顯得不足。
「小說」究竟所指為何還「很難說」。《沒有大路》比起前三部作品,在跳脫出散文或詩的方面走得更遠,更自由。
另一方面,「長長的夷平」表現了畫壞者的「破壞欲」和恨意,也是驅動創作者的力量;「長長的擁抱」就像文中串串怨念流露出愛與渴望,乃一趟重新鋪「路」之旅。
此非「大路」,那也算得上是她另闢的「小徑」。不被定義或定位不明,或者正是《沒有大路》可貴的自由。因它不受形式、文句和「世俗眼光」的約束,無需遵循前人走出來的「大路」,沒有包袱。哪管他走的「小徑」還是「大道」。[8]
「我從沒爬過母親這顆樹。三十年前。被拒絕。我開車經過一座一座山。我忘了那裡沒有路。」(117-118)
她的「回家」之路,究竟是愈走愈近?愈離愈遠?抑或像「城堡」一樣,眼見近了,卻又遠了,而始終「在路上」?
[1] 馬尼尼為︰《沒有大路》(台北:啟明出版,2018年5月)。
[2] 本文借用繪畫領域的術語「壞畫」(Bad Painting),其內涵說法眾多,主要表現了無視或反叛傳統、規範化的精神。參https://bit.ly/2SJzuuW
[3]《帶著你的雜質發光》直白地書寫對婆婆厭惡,以及對她死去的無感。
[4] 不過近年來中文出版界似乎引進了不少「毒母」作品。
[5] 博客來將《我們明天再說話》歸類為詩集,《沒有大路》歸類為散文。
[6] 除了最新出版的《馬惹尼》之後的繪本,文中提及的作品都在我書櫃,還包括作者某年自行印刷的《屁來運轉》年曆小冊。幾年前第一次讀《帶著你的雜質發光》,被作者的強烈憤怒觸動。收了她一些自行印刷的作品。後來讀到(他人送的)《我們明天再說話》就開始產生疲勞感了。《雜質》和《我不是》後來在馬來西亞被清倉拋售,我才分別以12和14塊馬幣錢收下。《沒有大路》是偶然買下的,雖然書寫的核心延續了之前的作品,但在形式上更趨自由。作者需要更大的突破,才能避免令讀者產生閱讀上重複的疲勞感。書中一再提及的「寫小說」會是出路嗎?
[7] 黃錦樹:〈「我生來不是」——讀馬尼尼為《沒有大路》〉,(聯合文學,2018年7月號)。他也認為馬尼尼為的基本著作「即便和我們熟悉的小說的樣態有一段距離,但作為散文,它呈現的型態也不只是散文;至少還包含了詩和畫,可說是多媒體,句子裡裡外外努力展現自己的個性。」
[8] 「路」的意象令人聯想到另一馬華文學著作,黃錦樹《雨》中「沒長草的地方就是路。」的文字。那些可以當作路走的,或不一定是前人走出來的「路」,只是「沒長草」而已,走走下也自然會走出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