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一歌淚如瀉——《艤舟集.周棄子渡海前詩文百篇》讀後

書評 | by  陳煒舜 | 2021-05-17

五四以後的中國大陸,古典詩寫作僅被視為文人小圈子的文字遊戲,長期處於「妾身未明」的狀態。直到21世紀網路發達,古典詩社如雨後春筍,對於民初以來古典詩的相關研究才逐漸興起。台灣方面,日治五十年間的「皇民化」政策令漢文教育頗受衝擊,但民間古典詩社依舊繁榮,儼然繼承著中國傳統文化血脈。其中不少詩人如張李德和、賴和、吳濁流、張達修、陳逢源、黃金川等,創作生命更延續到國府遷台之後。2001年,在施懿琳教授主持下,多位學者開始協力編纂《全台詩》,目標在匯集明鄭、清領及日治時期文人在台所寫作的古典詩。與此同時,台灣各大學紛紛設立台文所、台文系,諸系所師生對台灣20世紀古典詩的關注也超越了「新與舊」的畛域。

不過兩岸分治數十年間,渡海詩人漸次老去,埋骨海疆。文獻難徵,加上本土意識興起,學界對於這些外省籍詩人的關注仍然不足。[1] 舉例而言,外交官王家鴻(1898-1997)晚年編定的《劬盧詩集》,收錄了作品八百餘首,從少年求學武漢至晚年定居台灣,時間跨度達大半個世紀;其於數度出使外國之經歷,以及抗戰、內戰、大陸易幟等事件,皆有題詠。然王氏之名,今日早已默默無聞。[2] 又如文人陳定山(1897-1987)的詩集,《台灣先賢文獻彙刊》僅有《蕭齋詩存》一種,至於其早年在大陸刊印的《醉靈軒詩集》等,則未有收錄。如果詩人並未將作品自行編集,對研究者當然會造成不小障礙。由是觀之,香港浸會大學朱少璋博士新輯《艤舟集.周棄子渡海前詩文百篇》,便是一件嘉惠讀者的美事。

周棄子(1912-1984),原名學藩,以字行,湖北大冶人。幼年穎悟,後畢業於湖北省立國學專修學校。歷任四川、貴州省政府參議,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少將編譯、委員及總統府參議等職。周氏工詩,法脈上承同光體閩派。高陽曾謂其「多年以來,被公認為台灣的首席詩人……海外詩人固猶多老輩,但亦未見詩有勝於棄子先生者」。[3] 其說雖未必定論,然周氏詩名之大,於斯可窺。據傳周棄子赴台後,創作詩詞數千首,然隨寫隨棄,大都散佚。至1988年,許著先編輯《周棄子先生集》;2009年,汪茂榮又在許編的基礎上重新點校出版。然而正如少璋師兄所言︰「以上兩種作品集,主體內容相同,均以周氏渡海後的作品為主,至於渡海前的作品,在周集中為數不多,加上周集的作品均沒編年,讀者要辨別哪些是『渡海前』的作品,亦殊不容易。」因此,師兄翻查了上世紀50年代前的多種報章刊物,嘗試鉤沉周氏渡海前的作品,初步搜得百餘篇詩文,釐為四卷,統一以時序編排,誠可視為其在創作上的階段總結。[4] 而導言〈欸乃一聲︰周棄子渡海前諸作〉、凡例及後記〈期約匆匆〉,更可讓讀者簡單扼要地掌握周棄子渡海前詩文的全貌,並了解此書編纂的情況。如編者所言,這輯詩文不僅印證了周氏之早慧,更有幾項較為顯著的特色,包括喜用集句、長篇歌行好用「曲」名、習為新詩、散文清俊流暢等,此皆與渡海後之作品頗異其趣。筆者僅就閱讀所及,略陳淺見,望勿貽續貂之譏。

翻閱全帙,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莫過於〈蔣黑兒曲〉。導言謂此詩︰「寫得洋洋灑灑,全詩凡四十八韻九十六句,大有與〈琵琶行〉相頡頏之勢;作者以歌妓蔣黑兒的生平遭遇旁涉並貫以時局動盪之實況、人民流離顛沛等時事,寫來極具『史詩』的深度與規模,堪稱是年輕詩人的大手筆。」[5] 周氏詩序謂這位在洛陽旅次偶遇的蔣黑兒︰「曾侍某公巾櫛,親見東北盛時事,某公既歿,復遭國難,今流落至此。」此公乃張作霖無疑。可是,與〈琵琶行〉中長安倡女「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的遭遇不同,詩人是這樣敘述蔣黑兒的悲劇︰

九月十八鉅變生,百十七城一宵陷。
山河猶是輿圖改,義勇僅餘數人在。
紅顏未可事讎仇,且辦飄流向湖海。
隨身絃索入榆關,願死他鄉誓不還。


蔣黑兒委身張作霖,自有美人愛英雄之意。但皇姑屯事件發生,一代英雄不得令終。九一八事變隨即爆發,當局下令官兵不抵抗。蔣黑兒區區一歌妓,卻更勝鬚眉︰她寧可逃往關內流浪,也不事敵寇,風塵俠義,令人肅然。一闋〈蔣黑兒曲〉,真可謂古典版本的〈松花江上〉,亦壯亦麗、克柔克剛,使讀者迴腸盪氣。又如發表於1939年的〈感舊〉七首,分詠南京、鎮江、蘇州、嘉定、淮安等處,真實記錄了當日淪陷區的景況。如其一︰

龍蟠虎踞古名區,鐵鎖樓船備不虞。
十載經營輕一擲,幾人流涕議遷都。


不僅痛惜南京的淪日,同時也對國府遷往重慶後方之舉,頗不以為然。但整體而言,筆觸依然不失含蓄敦厚,意在言外。當然,周氏彼時尚在青春,作品中也時間綺懷艷想。如〈鷓鴣天〉︰

擬託微波一致辭,綠衣人去未移時。倘成佳話原非福,但抱孤愁或是癡。 楊柳老,鷓鴣稀,少年誰不善相思。湖州萬樹垂垂影,惱煞尋春杜牧之。

一句「少年誰不善相思」,不由使人想起郭沫若所譯歌德(Johann Wolfgang Goethe)的詩句︰「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鍾情?妙齡女人誰個不善懷春?這是我們人性中的至性至純;啊,怎麼從此中有慘痛飛逬?」若成佳話並非福祉,若事不諧又孤苦難安。一首小詞,把少年情場進退失據的悵惘描摹曲盡。

如龔鵬程所言,現代詩家因重視美學問題,而逐漸走離現代主義,重新接合中國古典詩歌之審美意識、表達方法,以及中國古代的天人合一世界觀,由漢字、文言文、唐詩、老莊、禪等處去探尋現代詩的新方向。以致原先昌言「乃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的現代詩,最終成為「尋找傳統中國性」的運動。[6] 但反過來看,古典詩由於自身體式風格的侷限,似乎不易與時俱進地吸納新詞彙、採用新題材、營構新情調。周棄子在古典詩中運用新詞彙,卻能如少璋師兄所言,「令讀者感到自然妥貼,安章宅句,處處履險如夷」。進而言之,如寒山拾得的佛理詩雖多用白話,卻始終拂不去那種詼諧之感。高雅即嚴肅,通俗每可笑,不僅傳統中國如此,西哲亞里士多德將悲劇的地位列於喜劇之上,可謂殊途同歸。然而,周棄子採用新詞彙,卻能不落插科打諢之窠臼。如〈今行路難擬梅村八章〉其一︰

醉君以蒲萄香檳之美酒,飲君以咖啡酪乳之苦茶。娛君以狐步探戈之妙舞,媚君以袒胸裼股之淫娃。賭球賭狗復賭馬,丈夫行樂須粗野。君不見塵世悠悠行路難,慷慨一歌淚如瀉。

酣暢淋漓,一片神行,深得鮑照三昧,卻又能自出機杼。正是香檳、咖啡、狐步、探戈等新詞彙,令此詩與新感覺派的小說、乃至白光那些煙視媚行的時代曲遙相呼應,於穠麗浮華的質感中同時含藏著針砭之意,如此豈庸手所能為!

自港赴台訪學前夕,拜收師兄新輯《艤舟集.周棄子渡海前詩文百篇》,機上即粗讀一過,高論中的,勤搜無遺,令人敬佩,並謅七律一首以謝。小樺師妹見此,遂命我撰書評一篇。延宕至今,方才拉雜成文。茲迻錄當日所謅,以為附驥︰

恰值梯航渡海時。相隨獲此百篇詩。
大成無缺蒼天璧,小寐猶耽紅豆辭。
騁目風窗來落日,寄身雲幛覺寒衣。
欲吟蔣黑魂先斷,回首長安事已非。

2018.12.01.


[1] 月前在恆生大學參加「中國傳統的創造性轉化:中國文學國際研討會」,袁國華教授所見亦同。
[2] 2017-18年度,筆者指導陸晨婕同學完成畢業論文〈外交文人王家鴻舊體詩作的守成和趨新〉,後發表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主辦「風雅傳承:第二屆民初以來舊體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
[3] 見高陽︰《高陽雜文.棄子先生詩話之什》(台北︰遠景,1998)。
[4] 朱少璋︰〈欸乃一聲︰周棄子渡海前諸作〉,載周棄子著、朱少璋編︰《艤舟集.周棄子渡海前詩文百篇》(香港︰中華書局,2018)。
[5] 同前註。
[6] 龔鵬程︰〈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舊與新、舊是新、新是舊、舊又新的文學敘事〉,載程中山、陳煒舜︰《風雅傳承︰民初以來舊體文學論集》(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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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煒舜

現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副教授,著有《林雲銘及其文學》、《明代楚辭學研究》、《從荷馬到但丁》等專書,學術興趣主要在於中國古典文學、神話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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