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世代的更迭,詩韻、舞姿和畫風都經歷著形式上的鬆綁――至少這種鬆綁只在視覺上。相對於古典舞的優雅、古典畫的存真,現代舞的肢體語言、現代畫的構圖技法,無不在解構傳統規律,或予人以無所憑依、恍然若失之感。然而,如此解構既建基於古典的積澱,也在嘗試以現代生活經驗與古典對話。中國古典詩歌中,唐代近體詩格律至為精巧,由此到唐宋長短句轉用寬韻、到元明散曲平仄通押、到清代戲曲捨曲牌而用板腔、到現代歌詞棄用律句……每一次鬆綁,都是對當世生活面貌的一次呼應。可以說,中國古典詩歌的興象玲瓏、不可湊泊,原因之一便在於看似天衣無縫的華美韻律。而綠葉劇團的舞劇《#1314》到最後,伴舞者們一個個脫下七彩繽紛的外套,以肉色內衣在臺上立臥奔走,儼然隱喻著詩歌形式的終極鬆綁,繁華落盡見真淳。
《#1314》所依據的莎士比亞十四行詩(sonnet,詞源為拉丁單詞sonus,即聲音之意)同樣講究韻律。十四行詩是起源於十三世紀義大利的一種抒情詩體(lyric poem),一譯商籟體,讀起來果如清商隨風、地籟齊鳴。記得在《文學放得開:仙氣襲人》一集中,我曾誦讀但丁的處女作〈我的戀人如此嫻雅〉(Tanto gentile e tanto onesta pare),這是一首典型的義式十四行詩。全詩分為三段:首段、次段各四句,第一、四、五、八句皆用-are韻,二、三、六、七句皆用-uta韻;末段六句,九、十四句用-ira韻,十、十三句用-ore韻,十一、十二句用-ova韻。以字母依次指涉每個韻腳,形式就是ABBA-ABBA-CDEEDC。這種「抱韻」(enclosed rhyme),我戲稱為「洋蔥韻」,尤其是末段那六句,一層一層內外包裹,更為形似。到了英式十四行詩,形式就變成了ABAB-CDCD-EFEFGG。我想如此變化有兩個原因:首先,義大利語詞彙大多數以元音收結,容易押韻,且元音響亮,容易造成聽覺的停留,那怕三層抱韻也毫無問題;而英語中同韻的詞彙不及義大利語多,因此採取隔句押韻的辦法。其次,英國文學傳統中有一種「英雄雙行體」(heroic couplets),喬叟(Geoffrey Chaucer)便有不少名作。而英式十四行詩把「英雄雙行體」吸收進去,有利於在篇末營造高潮與弦外之音。如《#1314》場刊中所舉:
Lo! Thus, by day my limbs, by night my mind,
For thee and for myself no quiet find.
這是莎翁十四行詩(編號27)的末二句,抽離來看正是一首「英雄雙行體」。難能可貴的是,劇團還製作了精美的導賞手冊,簡明扼要地介紹了十四行詩及中國新舊體詩的特點,以及粵語聲調、平仄,讓觀眾更能進一步與劇本加以比對、欣賞,功莫大焉。
不過十四行詩無論義式也好、英式也好,皆措辭典雅――膚淺地說,往往將十四行從頭唸到尾也找不到幾個句號。因而詩內真情層層包裹何止像洋蔥,更似蠶繭一般,令初接觸者茫然不得其門而入。然而,《#1314》的創作者與演繹者們卻以獨特的方式為莎翁原詩抽絲剝繭,作註解、語譯、詮釋、對話,從而產生多邊的互文關聯,「怪異反常的肢體盛載濃濃詩詞,引發身體與話語猛烈對碰,不受拘束、拋開邏輯,一場比現實更真實的劇場經歷」,令觀眾與讀者的神魂在文本的張力波面流轉如不繫之舟。
如莎詩編號97云:
How like a winter hath my absence been
From thee, the pleasure of the fleeting year!
而劇本云:
與君別離後 多像是過冬天
你是時光流轉中唯一的快樂
原詩將與情人的離別比喻成冬天,冰冷、黑暗、荒蕪,而劇本則將「離別」具體落實於別後獨處的時間,而這種冰冷、黑暗、荒蕪則以度過冬天――對時間與節候的主觀感知經驗來呈現。如此一來,便與後文將情人比喻為時光流轉之快樂相和應了。這般翻譯顯然令原詩的寓意更為清晰。又如莎詩編號96:
How many lambs might the stern wolf betray,
If like a lamb he could his looks translate;
劇本云:
小紅帽 與屠夫 也被野狼吞沒
如果裝傻扮癡 如綿羊一樣
儘管文義基本上忠於原詩,卻於意象、措辭有所增益。如原詩僅談及狼與羊,而劇本增入的「小紅帽」使讀者思緒與狼外婆的故事相勾連,「屠夫」的出現更強化了野狼之兇殘。再如莎詩編號115:
Those lines that I before have writ do lie,
Ev'n those that said I could not love you dearer.
Yet then my judgment knew no reason why
My most full flame should afterwards burn clearer.
劇本云:
我寫過給你的詩是謊話
我寫過無法愛你更深嗎
當時我可會懂得去疑惑
後來我竟會不斷燃亮吧
兩個感嘆詞的運用,側重強化了反問甚或自嘲的意緒(縱使竊以為「嗎」字比「吧」字用得更為自然)。而將原詩的隔句押韻幾乎轉變成逐句押韻(「惑」字雖為入聲,卻未嘗不可視為Garcia Lorca式的韻腹押韻),令節奏更為緊密。如是不一,皆不難發現創作者與莎翁心境一以貫之、舉而反之。且歌詞語言清朗可唱的特質,也令觀眾容易受落。如此不一,皆可覺察到創作者的良苦用心。
早期十四行詩所承載的內容多以愛情為主,莎翁諸作也不例外。作為人類永恆謳歌的對象,愛情之為主題也可謂最具有可塑性。如屈原〈離騷〉也好,《聖經.雅歌》也好,倉央嘉措情歌也好,都被賦予「香草美人」的涵義,認為是藉男女之歡情來隱喻君主、上帝、佛法乃至社會與人的關係。即便莎翁自身也有如此嘗試。如十四行詩(編號130)云:
My mistress when she walks treads on the ground.
飛白說:「一般詩人總喜歡用詩的詞藻把情人比喻得天花亂墜,如當時的許多十四行組詩無例外地把情人比作女神,把頭髮比作金絲。莎士比亞卻把這些陳詞俗調諷刺了一番,把流行的比喻一一加以否定;對自己的情人則口口聲聲說她不美,但實際上卻通篇用反話對她作了讚揚。全詩的高潮是『我情人走路時,腳踩在土地上』,這成了一個人文主義者最崇高的讚詞,表現了人對神的自豪感。」可見此詩在措辭上的「叛逆」,正呼應著文藝復興時代由神而人的人文關懷。但無論如何,莎翁依然選擇愛情的主題來表達自己推陳出新的意念。
站在前人的肩膀上,《#1314》結合目下世代的經歷,將愛情主題延拓為「虛位」,讓觀眾各適其適地在此虛位上安放「定名」。一如簡介所言:「《#1314》以詩意的身體碰撞詩意的文字,帶來一場血腥的戀愛;一次浪漫的殺戮。身穿最華麗的服裝,口說最溫柔的詩句,手握暴力的拳頭,催情的空氣節節擊潰人的意志……因愛生怖,互相角力、互相撕殺,虔誠的人總是頑強地負傷愛下去。」全劇之中,男主角威廉(莎翁魅影?)的愛情都糾結於白紅(紫?)兩朵「玫瑰」(姑容我如此稱呼)之間。白玫瑰象徵著不帶附加條件的理想之愛(Urania),清澈無玷,「影像把黑暗照得通亮」。紅玫瑰代表著世俗的追求(Pandaemonia)――肉慾、金錢、權勢如繩纆相糾,更會主動進襲,所謂「我愛你和你愛別人一樣正當」。這三角關係對於威廉來說,乃是一種靈與肉不可得兼的撕裂。在了無休止的纏繞下,紅玫瑰竟化作一尊雕像,而白玫瑰卻被禁錮於雕像的基座。物慾至上、理想遭囚,原是我們這個世代的常態。威廉竭盡全力,終於摧毀基座、推倒紅玫瑰、救出白玫瑰。但到了劇末,白玫瑰褪下白衣、泯然眾人,紅玫瑰卻仍舊儀容鮮麗,可見威廉在世俗眼中充其量只是另一個唐吉訶德罷了。不過回想一開始,明明就是白玫瑰的歌聲喚醒了沉睡的威廉和紅玫瑰,足見多少物慾都是假理想之名而誕生!物慾也者,本來便是人類自出娘胎便帶來的熱毒。這一具有漏之軀,恐怕會讓我們一輩子都要服食冷香丸――尤其是假如我們依然虔信白玫瑰終有一天會重披白衣的話。
本劇於2016年初演,2021年聖誕連續在沙田大會堂上演三日。原訂25日觀劇,我卻誤認時間而錯過;所幸26日尚能補救,令人寬慰。觀後本擬參加分享會,竟因故提前返家,委實抱歉。火車上翻閱舞劇資料之際,偶見一家三口,太太在喋喋間對攻讀神學博士的遠房侄兒極盡揶揄之能事,恰好為我對舞劇的誤讀增添了一個現實的例證。遂掩卷閉目,默默吟成七律曰:
不須熊掌不須魚。紅白玫瑰事也虛。
蚊血牆邊猶失彼,月光樓上總愁予。
鑄身安辨金還石,通感空懷椒與糈。
十四行詩吟未罷,寂寥誰共一床書。
2021.1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