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崩塌,本地創作可以如何實驗?上世紀六十年代以來的實驗舞蹈、前衛藝術及先鋒文學都是針對時代的,哪怕是反戰反美學反叙事都非常尖銳,指向明確,當下疫情及世情夾擊下,本地舞者的實驗性往哪裡去?如何修煉視界?還會有純粹的藝術推展嗎?
今年城市當代舞蹈團和香港藝術中心合作推出跨界舞蹈試煉場計劃,開展一個叫《乜》的實驗性創作平台,現正有八組在網上展示階段性成果。作為觀眾,當然好奇乜水跳乜spring(註),但如何欣賞過程為本的創作?怎樣跟創作人連結?何況當下無處不戰爭,我更著眼藝術家的創作意識,細看他們反思自身乜嘢,如何體現創作主體的自由及進路。然後再看實際的操作、過程當中有乜意外、挫敗及階段收成。也務把創作筆記一起細閱,像地圖一樣,引帶我們漸進跟舞者一起對世界好奇,一起累倒,一齊同感突破之難,而且,從他們的思考及實踐過程,反過來看到香港的不同樣貌。當然,我閱讀的,是多了少了,都可能不是他們的意圖,但不正是趣味所在嗎?我閱讀他們如何創建自己再回頭看見香港。
先談由李思颺(Justyne)《一個人共舞/Solo Together》而來的兩組探索:鄺彦璋的〈貓〉—〈躺〉及丘善行〈頹〉—〈癈〉。Justyne的筆記很好看,讀她的書摘,她的碎語,她未完成的曼陀羅,像走進了一對括號裡,被她壓縮了的補增及延伸碰撞,拉開更廣的視角。細閱她在群魔亂舞下的思考進程,也不限於舞者,而是一般人如何從善惡張力下煉就面對現實的能量。她的腦袋和百般情感在起舞。
兩位和她合作的年輕舞者:丘善行(Simpson)和鄺彦璋(Eric)均以身體和時代情感交鋒。Eric總在否定裡尋找肯定的方向,不是躺下的躺下,是時間未成熟前的看貓,從貓見自己,從動作體現精神狀態,發現及想像躺的不同的形態及意義。Eric有種乏力而來的尖銳,忽然拋出新鮮的視點,忽然全線收回,彈入彈出,耐人尋味,躺,也可能是理想主義者的疲態。
丘善行的創作意志很強大,從無用之用的〈頹〉及〈癈〉找新的可能。他用上吃腐質的真菌為創作意象,把「癈」化成最大的包容器,吸納身邊的負能力,再起行。他也借用漫畫「斷界」與「精神時光屋」為譬喻,顯出委身練習,跌入輪迴的堅定。他的短片有很強的視覺訊息,不論是以主觀鏡拍攝,讓觀者一起化為城市大街垃圾,或是一隻隨天橋樓梯滾落的黑氣球,都在豐富廢物的聯想。後半部化為政總下的一件垃圾,終而自主離開,用意明顯。但是,如何深化想像力,令視覺元素及動作不只服務於敍事,更多超脫的況味,可能就要再下功夫,再多提鍊。
某個程度,兩位年輕舞者的掙扎及疑慮,折射出香港年輕人的狀態,不再天真,也不談療癒,而是暫緩,厭世得來積極,自覺中保持批判,廢墟裡轉化新景點,頹躺出新的強度。
同樣是年輕舞者的譚之卓(Zelia),探究主題不從特定身體狀態開始,而是跟科技有更人性的連繫,作品叫《傳感鄰接》,在電子修煉場上,鉤沉自我。她編作虛擬舞蹈裡跟自己的化身對話,在動作捕捉裡(mocap)找不完美,這個真的很有趣,她不像一般藝術家汲汲去延展科技給身體的新可能,而是玩味當中的隙縫及故障,回到基本,在數據推算動作的小破裂裡回過神來問,什麼是身體,什麼是舞蹈,開展有關存在論的思考:去了肉身的存在(disemobodiement)是一回怎樣的事?身體是不是存在於我們對身體的知識之外?從身體數字化環迴過程裡發現了未被組織的動覺?她問問題的框題獨特外,也很欣賞她一手包辦所有技術設計,短片最後她和化身的對話,很有詩意,很耐看,虛擬化身發現身體有毛病,在雲上飛了幾天,直至被調整妥善,到底是用了誰的方法?當中的你、我、誰都是一體的化身罷。很期待Zelia以後的推展。本地表演藝術太少從身體及創作角度去回應及深思科技的超速發展了。
八組藝術家中,同樣著眼媒體和身體關係的,有由香港藝術中心公開徵集作品:李嘉曦的《粗野》,主要探討(體能訓練)的男性身體如何在網上經過媒體被物化,短片的中英文名字取態很不同,中文語帶相關直指性暗示,明言操練身體的男士有意識地顯示雄風?英文卻只是The Problematic Workout,到底是鏡頭掀動看者本身就有的欲望有問題,還是有人想以男性身體來獲取讚賞及名聲有問題?作品名字是創作人對議題的價值取態及視點框架,現在顯得很不一致。另,短片再現了物化的過程,觀眾全程參與,但視點很單一,很快明白性徵是如何被放大縮小,動作如何被框架「性行為」化,創作人沒有提供更多邀請及訊息去刺激思考,最後以一片波濤洶湧的自拍鏡頭(所有鏡頭都是定點的)作結。好奇不同觀眾會否有不同的「刺點」(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明室》提出兩個觀看影像的認知方式之一,就是穿過符碼化的公式,瞬間被擊倒),如果差異很少,可會顯出我們的性幻想非常貧弱?說到底,被物化虛擬的身體的問題在哪?自拍者如何看待身體跟媒體的關係?如果觀眾可以跟自拍者溝通,選取觀賞角度是不是也是物化?希望創作者繼續探索物化背後的權力及欲望的操作,女性被物化常被人討論,男性身體被媒體化真較少深人討論。
有關身體跟媒體的探索,另一組是黎家寶(Bobo)透過曾景輝(Terry)的魚鏡頭去解構舊作《Boiling Bo》(2020),再延續身體探索。作為《Boiling Bo》的原創者,Bobo希望藉著與Terry的合作,以突破自己習以為常的創作思維。作品本是現場表演,因疫情變成錄像,再以圓型鏡頭成為視覺主軸,當中,體內的大大粉紅汽球,我會看作是情緒的湧動、憤怒的抑制,或是各種流動的心事和秘密。但身體為了滿足圓型構圖上完整的美,而沒有增加動作而來的不同層次情感傳遞,到頭來,舊作有沒有,又或如何被解構,我不知道。圓型反而成為一種框絆,身體在配合鏡頭,而不是鏡頭開啟身體被看見的不同視野。後半部,鏡頭放在廁所及馬桶,多了私密感覺,但跟觀眾連繫似乎沒有打開。有趣是,兩人的情侶關係直接影響了黎家寶的創作方法,但創作伙伴之間的張力及故事大可另有紀錄,因為未看見愛情如何成為作品的一部份而覺得二人的訪問及對話有些尷尬。最重要的是,此作品最核心的東西是什麼?如何學習和愛人分離?身體和舞蹈在哪?
此外,林詠茵(Peggy)的《後面有啲咩》也是探索舞蹈和物料的關係,玩味泡泡紙的可能性,除了去保護及受保護的雙重特性外,也推展為共存,異質關係的共生,也有情緒上、動作上的解放,大可盡情破壞而舒懷。Peggy也以泡泡紙連繫童年,體現一種純粹的小孩狀態,但在各種規範及突變下,大人如何像泡泡紙般有著柔韌的特質去拉伸出生活的平衡點?Peggy的實驗雖然從個人經驗出發,卻不難引發共鳴,大家固然懷念純真童年,也感受到近年共同面對的限制、拉扯、焦慮及脆弱,而鉢頌和靈擺又多了一層靈性的空間及慰藉。此外,題目大玩懸念,錄像的尾末是黃衣人在光處,叫人期待之後有啲乜發展。
說及連繫,能夠觀看《蟲.生/延.伸》樂知靄(Shirley)和偶師陳映靜(小咪)如何合作及共創是件很美好的事。欣賞她們如何感覺對方、互相聆聽、學習、選取、改變及成就,已經是一件事了,最後成為一條怎樣的蟲,好像不是現階段最重要的,反而,呈現了跨界合作所需要的平等對話,各以所長去剌激對方,引發有累積性的介入及想像,以他者的目光去檢視自己,都是創作人要修煉的修養。如果可以再多細聽偶師小咪對操偶動作,對身體本質,以及如何讓木偶活起來的看法就更有趣了。
說及本質,另一件公開徵集的作品《雞血》,似是魔幻寫實小說般從日常出發,帶著魔幻,扣問本質。打雞血曾是文革時期很流行的健身方法,就是把鮮雞血直接注射體內,現在被人用來調侃別人忽然亢奮。創作人Alberto是居港多年的意大利視覺人類學者,也是導演,他以民族誌細膩的目光,對文化生活的關注,看見亞洲很多地區,都有人在公司教人跳舞,建立一種接近瘋癲的集體儀式,工人在重覆及服從中有種解放困頓的魔力。對他而言,雞血就是編舞的一種,他質問哪些動作才可以叫做編舞的動作?短片好看,除了是他提供不同地方的影像例子,還有他和舞者馮競儀之間的溝通,如何讓舞者放下古典芭蕾的習性,真正進入雞血的狀況,我們看見舞者的脆弱及猶豫,都是創作真實的旅程。到底生活要多困頓多絕望,才會相信靠打雞血的舞動可以得到釋放,可以因對抗而生存下來?期待作品的延展。
八個階段性作品,探究主題各異,但隱隱現出相同的關鍵字:自省、和他者連繫、轉化、釋放及重生,都似暗合了當下2022年香港的精神狀態及需要,不同的,是舞者以身體來修煉及實驗不同的進路。世界崩塌,身心志都需要煉就。有認真看待創作的舞者,應該有認真看待舞者的觀眾。
註:城市當代舞蹈團的2022-23年舞季「Dance乜Spring」以春天為題,《乜》跨界舞蹈試煉場2022為該舞季的首個節目。
《乜》跨界舞蹈試煉場2022
節目詳情及八個短片節目:qrs.ly/zgduki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