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讓人意想不到,可能就不是謝曉虹。十多年前出版處女作《好黑》之後,屢獲書獎,但過後除了少量手作書和限量印刷品,便一直無意出版,用作者自己的說法,是覺得「書在自轉中完成,不一定要交到讀者手裡」,與其被解讀,情願孤芳自轉,多麼凶殘自戀的天蠍座。幸而,這幾年間天下大亂,城中妖孽橫行,星圖突變,謝氏亦有感而發,終於在去年正式出版新作《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稱得上是十年磨一劍。不是,兩劍才對。誰又想到十年不發一書的謝曉虹,同年居然再下一城,接續出版另一短篇小說集,《無遮鬼》。
《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是一個芭蕾舞娃娃與中年失志男子的異色戀事,像個夢幻迷離而又脆弱的泡沫,《無遮鬼》書中各個篇章亦同樣寫得夢幻,讓讀者如墮迷霧,卻是陰森恐怖一步一驚心,周遭盡是來歷不明的血蓮藕、人頭足球、藏身雨傘的厲鬼,還有一個永遠逃不出去、像毛線球一樣吃人的地下鐵車站。乍看鬼故連篇,其實我們都活在這個惡夢裡,人間世道早已經比鬼故恐怖。
同年誕生的《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與《無遮鬼》,一長篇一短篇,一本於台灣出版,一本留在香港,一幻一惡,或者剛好呈現了謝曉虹的一體兩面。雖然創作年份及長短不同,但某程度上兩書都是謝曉虹的十年見證,據聞《鷹》的故事發酵多年,作者將之從香港帶到愛荷華,然後又帶回來,部分內容曾發表過,另外一些放在抽屜,好幾年間刪了再寫,寫了又改。《無》亦是收錄作者近十年創作的短篇小說結集,依時序的話,最早是寫於 2010 年的〈月事〉,然後包括 2015 年所寫的〈無遮鬼〉、2016 年的〈魚蛋秘行〉、2019 年的〈暗黑體物〉等等,最後是 2020 年的〈逝水流城〉。基本上,只看篇章標題及其年份,儘管寫作技法不同,都能夠猜到作品是對應哪一件政治事件而寫。但正因如此,翻書閱讀之前,坦白說是有點擔心,畢竟每一篇作品都有明確的呼應對象,相加起來就像為一個熟悉的城市寫下政治大事回顧,到底是否仍能抱持閱讀小說 —— 虛構文本的前提,帶著距離讀到最後一頁?正如謝曉虹一向擅長魔幻寫實,但如果政治現實已經比小說更荒謬離譜,所謂的魔幻寫實又如何寫實?
若將《無遮鬼》與《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並讀,其文字風格相若,魔幻痕跡處處,但看待政治事件與處理手法、立場都非常不同,《鷹》以離地冷漠的教授 Q 為視點,對社會動盪毫無感覺,自私涼薄,只顧一頭栽進人偶禁戀的極樂童話之中,最終卻被魔幻泡沫之外的政治現實所反噬。《無》則是直接而激進,書中的那些魔幻情節、層層包覆意有所指的字句,本身就是尖刺。作者對一切看不過眼的荒謬日常,極盡毒舌予以血淚譏諷,就是寫「普普」弱智,要將警察的頭顱當人球來踢,全城暴動都不過是一塊蓮藕引發的騷亂。
世道荒謬,魔幻何以寫實?《無遮鬼》交出的答案,可能就是讓魔幻寫實逐漸走向失實。書中創作年期最早的〈月事〉,其實仍有著以作品觀照歷史的意圖,月事循環,因此六月屠城念念不忘。但後來的篇章,雖有明確對應特定政治事件,但寫實已調頭退場,作者反而借用大量錯誤的歷史重構,以魔幻形式將香港十年還原,食魚蛋有罪,想來想去都是因為竹籤太尖銳,食相不夠優雅;暴動過後,新處長上任,將下屬頭顱換了就當是改頭換面;街市師奶黨因為買菜起紛爭,結果被定性為犯罪集團……
小說與政治現實的距離近得驚人,那種直面、短打、游擊的覺悟,尤其長達百多頁的〈逝水流城〉,是幾乎不放過任何一個以「毒舌」跟社運事件對位的機會 —— 跟《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所展現的冷淡與無視無感的「可惡」完全相反。然而,逼近和頻密得來,《無遮鬼》卻充滿著拼貼混亂,政治失實、錯位、不正確。書中那些憤恨難平的描寫,惡人鳥事無一遺漏,罵得直直白白、痛痛快快,但到頭來都是射歪了的。它射向了錯誤、虛構、跟現實以微妙差距擦身而過的小說情節。文學是否為了保留真相?不是。文學到底有沒有用?無用,至少不是開展政治抗擊的作用。《無》純粹是豫讓擊衣,捕風捉影,不過像紮起一個稻草人狂戳、在詛咒娃娃頭頂插針、連珠炮發打小人似的泄憤。連紀實都不是,它僅僅是種暗示,而沒有準確的定位,但事實證明,原來這些實際火力無限接近零的魔幻與毒舌 —— 或者只因為篇章標題敏感,已經讓它觸動了政治紅線,被視為犯禁之舉,讓相關人士有所避忌。《無》是謝曉虹繼《好黑》後相隔十四年的出版計劃,卻意外不獲出版補助,遭政府拒諸門外,卻正好說明了戳稻草人的小說創作,在愈加荒謬的當下都擁有殺傷力。
謝曉虹的作品本身並不前衛,事實上,她的行文運句嚴謹複雜,是非常學院派的作風,至於南美魔幻,其實用今日的看法已不新穎。但《無遮鬼》的前衛,是相對許多作家及其作品如今都在尋找適合的轉身空間,選擇旁敲側擊,以打後衛的形式進行政治批判、社會觀察,保持距離,亦保持冷靜客觀。《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其實就有這種傾向,但一部作品及故事角色的觀看方式,不等於作家創作意圖的全貌,謝曉虹亦似乎暗自不安、不甘於此,幾乎一同誕生的《無》,便紀錄了謝氏過去十年文學創作上的前衛與游擊,它既呈現作者的另一面向,同時亦是文學小說扣緊時代、與真相同行的另一種嘗試。
但它的同行形式,是錯位與魔幻失實。這或許是出於謝氏創作自覺上的謹慎。過去一年,許多完全對位、直接反映政治現實,以社運抗爭為背景的小說創作應運而生,尤其相對年輕的小說作者,但其實更容易跌入另一股寫作漩渦。愈見有力、準確、批判性強烈的文本創作,最終可能換來文學上的觸礁,淪為出於對現實無力的發泄,讓小說成為未竟之事的投射,或實現政治宏願的精神勝利 —— 是另一種更消沉、更深層的世代迷失。
謝氏毒舌,但魔幻也是一種抽離的自覺,字裡行間雖對當下一切深切著緊和忿恨,然而小說不是精神勝利,精神勝利亦不是勝利。戳稻草人而令威權者有幻痛,遠遠好過洋洋灑灑寫一篇抗爭小說,然後心滿意足,在平行時空自我感覺良好。雖然《無遮鬼》是一部鮮明的政治小說,但小說並不完全是政治現實的刺針,它只是戳稻草人,但沒有肩負起戳穿真相的責任。它是鬼魅的幻覺纏繞,明明不痛不癢,卻會引起部分人的不安與忌愇。這證明了它的錯位,與真相就只是一線之差。
至於真相,不在小說篇章的虛構情節,而是早已活在人心。正如鬼魂無形,卻在心頭。《無遮鬼》彷彿也是一個像潘多拉盒子般的音樂箱,但裡面不是晶瑩剔透的玩偶女孩,而是有鬼。是淌著血的蓮藕殘肢,是無編號記認的暗黑體物,是陰魂不散的遮內亡靈。因此,有些人不敢打開,他們早已覺得一把遮都是致命武器。因為遮裡有鬼,魂兮歸來,嚇死你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