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的第二人稱敘述聲音像一個巨大的錶花嘴,伸進你這個讀者的耳朵,把作者的聲音緩慢而堅定地擠進你的身體,直至油脂豐盈的忌廉把你填塞成白胖的陶瓷娃娃,並從每一個孔洞漏出,包括你為了練習不會感受到痛楚而在手腕切開的口子,血終於不會再從傷口處流出來,教你在那以假亂真的甜美幻像中不得不聽從作者的擺佈:「你說,你叫做愛麗詩。」你就這樣不假思索地接受這個名字,如此輕率,連作為你對手那機器造夢人也不禁追問:「是貝多芬的愛麗詩,還是在鏡中世界的愛麗詩?」 你失語。當你把自己的命運投向作者,並沒預料到那其實是一面牆,命運皮球一般又回到你的手上,世界上你知道與不知道的愛麗詩如此之多,任何一個新生的愛麗詩都無可避免受到前輩的陰影所遮蔽。為了回應質問,你在腦海裏攤開愛麗詩主題的神諭卡,每一張卡的背面都印有不同的愛麗詩,你利落地抽取了其中一張,翻開一看,卻羞於啟齒。你是一個動作笨拙的白胖陶瓷娃娃愛麗詩,從來未成功掌握任何舞蹈。「是音樂箱女孩愛麗詩。」你清楚知道那是一個愚蠢的謊言,所以只能掩藏在持續排泄的軟甜中。
你慶幸沒有人聽見。你把音樂箱女孩愛麗詩翻轉,淹沒在牌卡的海洋裏,再抽出了另一張,這個操作持續下去,你已經漸漸忘記有多少張被捨棄的牌卡,每張被捨棄的牌卡上有多少個被捨棄的愛麗詩。眾數的被捨棄的愛麗詩附着所有被捨棄的牌卡繼續浮游。直至你翻出一張毫不突出的平凡面孔,你終於確定有足夠信心駕馭這個身份。瑞城愛麗詩,在反覆唸頌數次後才想起她與她所處的那個淡灰賽博龐克世界,而有關她的記憶來自一個以另一個女孩名字命名的故事——《玲音》(Serial Experiments Lain)。玲音是一個誕生於網絡連線上而在現實世界被實現化的電腦程式軟件,原為毫不起眼的害羞初中女生的她,在對線上世界產生興趣後通過一連串的深入追尋,得悉了自身與世界的重大秘密。涉足連線世界,使除了現實世界的內向玲音外,又生出了強悍玲音與邪惡玲音兩個分靈般的存在,導致她不斷以獨白叩問自身的存在。「我是誰?」「你是誰?」「我就是我!」「只有一個我!」「你不是我!」愛麗詩又是誰?愛麗詩是玲音在現實世界唯一的朋友,因與中學老師的不倫之戀之洩露因起的流言蜚語而苦惱不已,愛麗詩受到的傷害似乎與連線上的玲音之活動有關,最後捲進了玲音與其創造者英利的鬥爭,受到極大的精神創傷,導致玲音只得消除世人對自己的記憶來保護愛麗詩。在重構的世界中長大成為教師的愛麗詩在街頭重遇玲音,成為神一般存在的玲音已超脫時間而維持不曾長大的少女形態,致使愛麗詩一度誤會她是自己從前的學生,始終無法記起她是誰,分別後繼續平凡快樂的生活。當這樣的愛麗詩是安全的,幸福的,誰說愛麗詩一定得冒險?如果沒有人知道,就沒有發生過。
但這樣真的好嗎?
但這樣真的好嗎?
但這樣真的好嗎?
事實上你太多慮了。你其實只要向自己負責。因為即使是音樂箱女孩愛麗詩,她在219頁遇上同樣的質問時也反應不過來,詢問者未等到恰當的答案就成了一隻隨時要發射的飛彈。你必須習慣在這裏,所有的身份無時無刻都在游移,「我一直以為我是一個人,但來到這裏以後,我便懷疑,誰說我不能是一頭像人那樣思考的海馬,或者是一座被迫每天點頭微笑的衣櫥。」那顆飛彈的回音仍在牆與牆之間來回反彈。你開始緬懷所有生命中遇到過的箱中女孩,她們都像是相互的變體,糾纏不清而難以理出簡明的譜系。以各式體制如家庭、學校,以及肉體等形態呈現的不同形相之箱,曖昧而透明的殼,且擁抱且束縛。如同《少女革命》中著名的學生會宣言所示:「若不啄破蛋殼的話,蛋殼裏的雛鳥將因無法誕生而死去。吾等就是雛鳥、蛋就是世界,若不打破世界之殼,吾等將因無法誕生而死去。」為擺脫曖昧而透明的殼,箱中女孩注定要戰鬥。當《少女革命》一再強調破除幻象之必要,《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中的機器造夢人則認為要「通過造夢的力量,來超越現實世界的界限,來武裝自己,把自己變成像機器一樣強大的人。」才能從箱中解放出來,堅定地站立在其上。夢與現實何者才是幻象本來就難以論斷,說不定表面的安穩才是最大的幻象。《少女革命:思春期默示錄》尾段變形成一輛紅色跑車的歐蒂娜在安茜的駕駛下義無反顧地開往外面的世界,經歷重重的阻礙,最後只剩下裸裎的彼此,以及純粹的信念:「我們原本就出生在外面的世界」,生而自由。
「鷹頭貓」這個幾原邦彥風格的命名,就如同《少女革命》中的「薔薇新娘」、「世界盡頭」、《迴轉企鵝罐》中的「企鵝罐」、《百合熊風暴》中的「透明風暴」、「斷絕之牆」等看似繁複難解的意象般,閃動着反叛的精神,然而名字象徵的那個年輕富冒險精神的靈魂,終究還是如同那本帶着火翅膀的詩集,幾點星火飛揚起來,逃逸到半空之中,卻沒有起飛,在火光中先是畏畏縮縮地彎曲起來,很快便變成焦黑的一團。你潛行至第31章,好不容易來到了教授Q的面前,卻發現這個以「鷹頭貓」之名把自己想像成一個童話裏的王子的男人,他那迴光反照的夢的冒險已終結。王子從一開始就死去了,現在他的眼皮像加上了鉛那樣沉重,他的屍體已經被好好地隱藏在一件過時的西裝裏,縮回了曖昧而透明的殼。你死死盯着那屍體,再試探般地眨眼,一下、兩下、三下。身體變魔術似的失蹤了,只剩下被空氣支撐着的西裝,遲疑了半晌才整個崩坍。當你再眨一眼,你已經一動不動的仰天躺臥着,在一堆破布底下,你些些碎碎地袒露出來的肉體無比蒼白,也無比逼真,睡魔來襲,你為自己竟有入夢的可能而戰慄,於是你不顧眼前那分明陌生的天花板,忽略一切可疑的線索,你必須再確定一次,到夢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