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曉虹《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台北:寶瓶文化,2020年,以下頁數據此版本)描繪的香港,正是香港人面對的困境,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但小說具備虛構成份,未能將現實一一寫進其中。那麼,我們如何理解這部長篇小說中虛幻又真實的內容呢?如果我們以「魔幻現實主義」來分析《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當然能夠找出其中又真實又奇幻的景象,不過,我認為小說中的奇詭異想,正正與真切現實形成多種層次的關係,相比只是建基於現實的幻想,來得更有意義和價值。這種迂迴曲折的敘事方式,就是作者引領讀者投入香港社會的方法之一,很值得深入探討。
以下用三個與飲食相關的場景來討論,目的不只是分析飲食在小說中的重要性,更需要留意的是,這些場景對於研究虛幻和現實有極其重要的作用。飲食是日常所必須的,其中所包含的異國見聞、愛慾想念、社會時事等,究竟作者是如何安排和設計?用意和效果如何?
現實中的虛幻
第一個有關飲食的場景是,教授Q和妻子瑪利亞到奇非爾旅行,他們在露天咖啡座喝酒和橙汁,教授Q「難得地展示出溫婉的笑」(頁52)。這次異地旅行讓兩人逃離了日常秩序和軌跡,更重要的是回憶人偶愛麗絲的出現。作者為何強調當地人從早上一直喝酒呢?喝酒會醉,醉了更容易產生幻覺,更容易令人想到愛麗絲只是一個幻象?他們的初遇和其後的相交,引起了不可置信的奇幻想像,或許就是這樣的一個異地,揭示了旅行的真實與婚外情的夢幻。建基於現實的詭異,自然讓人聯想到用以分析這部長篇小說的「魔幻現實主義」,如果就這樣下定論,未免早了一點,事實上,《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似乎有意「挑戰」「魔幻現實主義」的定義。
虛幻即現實,現實即虛幻
第二個寫得較詳細的飲食場景,要數教授Q和太太慶祝結婚紀念的西式連鎖西餐廳。這次,作者終於寫到他們的吃喝:「他們各自點了一份套餐後,瑪利亞還要了一瓶紅酒。」(頁127)但只是輕輕帶過,原因是餐廳的飲食都不是重點,餐廳的外部設計反而顯得更重要,作者由此引導讀者直面身份認同的問題:「那黑色的玻璃外牆上,掛起了一串串,像雨點一樣的燈飾嗎?為了迎接『回歸』祖國十周年,不少商店都特別裝潢起來,希望吸引那些即將到陌根地來參加慶典的剎難旅客。」(頁125)文中的「陌根地」和「剎難」,不難聯想到現實中的「香港」和「中國」。那麼,為何要用別稱?虛構一個與現實指涉的名稱,這樣的距離感更顯玄妙和虛幻,還是愈是假象,愈令人多番猜想,更加迫近真實?在《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中,作者將兩個慶祝紀念活動並置,寫來是順暢自然的。香港回歸十周年和教授Q的結婚紀念日,一公一私,一真一假,究竟是餐廳的燈飾令香港回歸變得很中國,還是教授Q結婚多年後首次與太太慶祝周年紀念,令人覺得很魔幻?究竟是中國的影子根本已在香港,只是香港人難以察覺或已然內化為現實的一部分,還是教授Q已長年累月與太太一起吃飯,對這次隆重其事的慶祝說不上是一回事,更加玄妙奇詭?由此可見,虛構與真實是難以截然劃分的,虛構即是真實,現實即虛幻。
虛幻取替現實的「現實」
最後提到的一個飲食場景,非「高級咖啡廳」莫屬:「你和你的幾個女朋友已經在那些質料鬆軟、顏色夢幻的沙發上坐了許久。店裡銀光流瀉的餐具每一件都抹得一塵不染;落地玻璃因為被陽光反覆洗擦過而晶瑩剔透。」(頁228)作者已經不在乎地名與現實的連繫了,她要求「你」正視當下「現實」。這樣的描繪還是不足夠引起「你」的共鳴嗎?外在環境的幽靜高貴,可能不及美食和咖啡來得誘人,作者正要「你」墮入現實的迷霧中:「這裡每一個人都有一張被暖色燈光浸泡得鬆軟而柔和的臉。光影閃動。一對銀夾子出現在你旁邊。有人正把一顆披了糖霜的草莓,小心翼翼地置於一件鮮奶油切餅的中央;戴著白手套的侍應生拿著一個不鏽鋼長嘴壺,而熱水柱正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弧度傾注入咖啡濾瓶裡。你拿起眼前那一組洛可可手繪咖啡和小碟,你意識到,它們正在你手裡抖顫著,發出格格格格的聲響。」(頁229)
以上大幅篇引用原文,目的在於讓「你」思考何謂真實。作意在選詞造句花了很多心思,很值得細看,而且可見文藝造詣對內容表達的重要,作者在此做了一個明確的示範。文中刻意令人沉醉在悠閒和愉悅心情的、色調誇張的形容詞,描寫極盡細緻又慢格重播般的飲食動態,不就是我們身處的香港嗎?場面愈是刻劃得細膩和詳盡,不是愈貼近真實嗎?可是,這些真實與以下奇幻景象相比,不是更顯不可置信的荒謬嗎?「黃色的煙霧更為濃烈了,你看到煙霧裡竄出了另一群人。他們趿著拖鞋,穿著居家的背心和短褲,有的還拿著湯匙和鑊蓋。有人以運動選手的姿態,投出一個蒸魚用的碟子,撲滅了其中一些煙霧。這時,好幾個頭髮束成了髻,穿著粉紅色芭蕾舞衣的暑期班女孩在窗外跑過,其中有一個跌倒在地上,便迅速被蒼蠅人包圍。她的身體被一個蒼蠅人騎住,她芭蕾舞衣的肩帶被扯開,頭上的絲帶在發抖,赤紅了的臉轉向你。有硬物一直在擊打她的頭顱,你看到血在她的頭顱下滲出﹝……﹞」(頁230)
拖鞋、背心短褲、湯匙鑊蓋、蒸魚碟等是真實的生活,被蒼蠅人打的芭蕾舞女孩才是超現實的情節,那麼,高級咖啡廳的草莓奶油切餅和長嘴壺咖啡呢?這些經過比較和對照的真實又虛幻的日常和飲食場景,也得「你」來辨別和判斷,逼視「你」做決定。如果這樣便斷然說明作者隨「你」的意思,這是一部缺少作者想法的長篇小說的話,就未免忽略了作者的用意。
作者在接下來的第31節情節中,沒有再描寫高級咖啡廳了,她不打算用對比的方法繼續令「你」相信虛構和真實的模糊狀態,反而是將假象進行到底,因為虛幻已然取代真實,成為「你」的日常:「你看到拿著購物袋的人四處奔逃,有人還在催促售商員快點把一個脖子長長的鵝形的玻璃雕塑包好,但下一秒已被擊倒在地上。」(頁230)有人在奔逃和被擊倒之前還在購物,就是「你」看到的「真實」香港!
這三個場景的共通點在於「飲食男女」,如果人生的意義不止於此,而在於最高層次的真善美,我們不妨留意第31節第一節中的三句話:「你們看看,我被那些蒼蠅人壓在地上!」(頁230)如果社會追求的是公義,「被壓的人」怎會是正在喝下午茶的「我」?「我在喝下午茶啊!」「你們要抓的不是我,是她!」(頁231)如果我們都是有道德的人,「我」怎會為脫身而要「你們」抓路過的「她」(芭蕾舞女孩)?這三句說話只有三十二個字,每個字都在叩問身處社會的「你」。作者故意用第二人稱敘述者「你」,目的在要求每位讀者思考現在的社會到底為何如此荒謬,而且荒謬已成為「真實」香港,不再需要建基於真實了!
餘論
這三個飲食場景,看似是層遞關係:從人偶愛麗絲到太太瑪利亞,從咖啡紅酒到精緻美點高級咖啡。不過,如果細心思考,便會發現三者不但可以是斷裂的部分,例如教授Q和太太慶祝結婚紀念日後做愛,「你」與朋友聚會。這樣便可以超越時間的直線順序,任選其中而又不必受限,多麼歡快的自由啊,而這正是我們目下所缺少的!而且,三者之間更似乎是一個迴環,沒有所謂的開始,也沒有所謂的結束,例如瑪利亞在餐廳對教授Q說:「你知道,目下你看得到的風景,說不準明天就煙消雲散了。」(頁130)這正開啟了下文「你」和朋友流轉在高級咖啡店的時光,並瞬間變成「你懷疑你並不是你,你是另一個人。」(頁232)「你是誰?」「你」呼應了第一個飲食場面中,奇非爾旅行時教授Q遇上的愛麗絲,或是獨自留在露天咖啡座的瑪利亞,因為她們都不知道對方的存在,而這正好說明我們的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嗎?
故此,《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展示的無論是環狀結構,還是漸進關係,都是奇幻與現實多重交織下的香港。這個「香港」從來都需要我們來了解和正視,其他人是無法介入和詮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