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舒化圍繞莫札特之死大造文章的《Amadeus》,原是莫札特的中間名,來自拉丁文,帶有「神的寵兒」的含意。既然得天獨厚,我們想像莫札特恃靚行兇,像個拒絕成長的孩童,雙腿半吊在鋼琴旁的黑琴凳,整天敲打琴鍵,譜奏只應天上有的神曲。莫札特富有幽默感,喜歡語帶雙關,滿腦子儲藏人間那得幾回聞的惡作劇,莫札特不追隨海頓甚至普羅哥菲夫,很少在音樂裡開玩笑,各種音樂類型像插在他背袋一把把刀,舞弄起來大膽自信,挑戰極限,張張鋒利。莫札特原本出生在薩爾玆堡,當時維也納才是音樂之都,盛況媲美當今的荷里活,二十五歲,被薩爾玆堡的大主教開除,正中下懷,移師維也納,生命裡最後十年就在那裡渡過。「神的寵兒」並非天公作美,舒化大筆一揮,挑釁當時得令的另一位作曲家薩里耶利的妒忌心,最終釀成慘案。2004年,維也納著意把莫札特故居裝修成博物館,同時為他打造一個少為人知的形象,二百二十多年前,莫札特一家住過的樓下,史料已經散佚,根據資料加上想像,重新劃出樓面間隔圖,儼如半山區的豪宅。樓上兩層與莫札特完全扯不上關係,也被市政局收購,莫札特舊宅屈居在下,像壓在五指山的孫悟空,然而莫札特心靈手巧的氣質,豈容人輕易收服?我們遊走於博物館的三層樓,仿若追蹤莫札特自人間來到天上,重又回轉。
購票入場未必一步登天,我們內進的是博物館的三樓,參觀莫札特的塵世牽絆。假如說莫札特的家族擁有公侯伯子男的頭銜,也只屬於次等,他對貴族階層心存曖昧,《費加羅婚禮》風流的伯爵,他借來諷刺貴族的愚昧,轉頭處置《唐璜》,儘管他被環境所迫,把拈花惹草的喬望尼先生打入十八層地獄,潛意識卻羨慕唐璜的浪蕩生涯。三樓擺放一份莫札特毛遂自薦為聖斯德望主教座堂音樂指揮的求職信,不見下文,看他不羈的性格,相信也做不長。歌劇大師格魯克辭世後,奧地利皇約瑟夫二世提升莫札特為皇家作曲家,倒投合他的旨趣。生命的最後七年,莫札特正式被共濟會接納為首席成員,入會儀式是申請人需要叩門三響等待接見,藝術反映人生,《魔笛》序曲開頭和弦重複三次,似乎代表他向共濟會不恥下問,他也認定「3」是幸運數字,服侍黑夜皇后是三婢女,塔米諾王子要經歷三次考驗,沿途保護他的有三精靈,結尾眾人一字排開歌頌三美德。2023年三樓的臨時展覽是《凱魯比諾邁向凱旋》(Cherubino alla victoria!),也算是我們好眼福。當時皇室為了激勵士氣,規定作曲家在適當的時候加入軍樂,雕蟲小技難不倒莫札特,1788年的《戰鬥》(La bataille)就用來虛應故事,《費加羅婚禮》第一幕結尾也有一首從軍詠歎調〈不要再徘徊〉(Non piu andrai),靈感來源似乎是當時流行現已失傳的進行曲,莫札特改換音調節奏遷就劇情,證明他融會貫通。歌曲慷慨激昂,歌詞卻帶有警告意味,費加羅戲謔即將參軍的凱魯比諾,捨棄宮廷式的優悠自在,從此淪為戰場的砲灰,莫札特對聖旨陽奉陰違,盡顯頑童本色。
霎眼間,莫札特已經溜進二樓的洞天快樂逍遙,處處仙音飄飄送,看七個差異版本同場放映《費加羅婚禮》之餘,我們撿拾莫札特的音樂軼事。莫札特經常向自己挑戰,不止作曲,也在表演方面,演奏第二十一首鋼琴協奏曲,他用古鍵琴,還踩着大踏板即興,大踏板比古鍵琴更長兩尺。他喜愛為個別藝術家量身訂造樂曲,1773年在米蘭旅行,得悉當時瘋魔歐洲的假聲男高音勞濟尼(Venanzio Rauzzni)臨幸這鎮,即席揮毫三樂章的無伴奏經文歌《歡欣.雀躍》,結尾的協奏曲風格果然激發歡欣雀躍。單簧管協奏曲為施泰德(Anton Stadler)譜寫,有別於當時的潮流,避免眩目花俏,平實中流露卓絕技巧。他所有的長號協奏曲都為洛伊特格布(Joseph Leytgeb)而作,兩人熟絡之後,他不脫頑皮本色,經常在手稿上留有「別忘記透氣」、「羊就是這樣發出顫音」的字樣。有時候卻不知道他是謙卑還是自剖,B-flat小夜曲用兩支單簧管和雙簧管,兩支巴松管和低音提琴,兩支獵號和四個號角,配器不尋常,他在寫給父親的信中,卻揚言是掙現錢的工具。我們倒了解他創作歌劇《唐璜》時消耗大量精力,心力交瘁之際想到開小差,寫一齣輕鬆愉快的小夜曲回氣。他在作品裡流露的充沛精力往往教人瞠目結舌,就說A大調鋼琴奏鳴曲,第三樂章《土耳其進行曲》,調子急促,幾乎要在鍵盤上掀起暴動,到了一個階段,演奏者似乎像用左手擊鼓右手敲鈸。莫札特很多作品像是一個個奇蹟,單簧管五重奏的慢板樂章,樂句似是空懸,出其不意又接合下一樂句,天衣無縫。第四十首交響樂開頭的樂章,感情在壓抑中逐漸收緊,突破古典時期的音樂體裁,因為他能放能收,絲毫不覺得失去平衡,每一個轉折,他都在思考傳統的處理手法,加以改良。別看莫札特嬉皮笑臉,心靈也有陰暗的時刻,第二十首鋼琴協奏曲採用D小調,已經為憂思定下基調,第一樂章切分音小提琴就流露焦躁不安,擊鼓般的低音絃樂部份和應木管樂器試圖調解,鋼琴介入猶是恬靜哀傷,這個樂章就在憂鬱與稍為鬆弛之間掙扎,直到第二樂章,莫札特起用簡單如歌的浪漫曲風格,調子才比較舒緩,樂評人說莫札特今次「淚中帶笑」。第四十一首綽號《朱比特》更是交響旅程的極致,莫札特花了二十四年時間潤飾,把聽起來單純的旋律,注入交響樂的重量,但又不致忽略旋律本身的親和力,第三樂章通常輕快的小步舞曲也表達世故,提議表層之下,有較陰鬱的暗流。莫札特十八首鋼琴協奏曲,要數C大調的一首最受歡迎,他在手稿留言,以過來人的口吻,說是為初學鋼琴人士編寫,當時他只不過三十二歲,並不知道自己只有三年留在人間,神推鬼使,卻懂得用歷盡滄桑的回眸,與青蔥歲月的豪氣作最後詳談。
樓下就是莫札特的舊宅,站在窗前外望,兩旁的聯排屋,修復到十八世紀的模樣,藍天白雲,倒是宇宙洪荒前的長相,不被時間染指,猛然驚覺,二百多年前,莫札特憑窗眺矚,不就是同樣的景緻?有一個方位,據說莫札特就站著撰寫《費加羅婚禮》序曲,全長四分十秒,剛好是煮熟一隻雞蛋的時間,每被人調侃為「煮蛋計時器」,會不會是莫札特又一個鬼主意?他對海頓卻是真誠的,在自傳裡就說海頓爸爸「對真正的優點有高評價,尊重個人,影響我對藝術作品的判斷。」他撰了六首海頓四重奏獻給恩師,海頓到訪,莫札特兩父子還合奏墨翰淋漓的一首,聽在海頓耳裡盡是天籟。
《Amadeus》第二幕,薩里耶利知道莫札特的夢魘由一個戴面具的灰衣人操縱,穿著同樣服飾到莫札特家,求取《安魂曲》,得到手稿又羞辱莫札特,再揭露自己的真身,令莫札特自感孤立無援,心碎而亡。根據舒化詮釋,當時莫札特貧病交迫,身故後也只得到乞丐式的喪禮。連《世界百科全書》也報導莫札特死於窮困。「莫札特之死」的謎團讓我想起民初的鴛鴦蝴蝶派,希望自己染上肺癆,在後花園的秋海棠題一首帶血的詩。維也納莫札特故居博物館卻指出,請求莫札特寫《安魂曲》的其實是瓦爾澤格伯爵(Count Franz von Warsegg Stuppach),他習慣把別人的作品據為自己構思。莫札特死後,有人清點他的遺物,只是傢私已經有十八件,包括鋼琴和桌球檯,很難與一個「貧」字掛鉤,眨眼間我從雲端翻下來,人間煙火嗆得我連聲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