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接觸蛙的機會是異常地多。只要走在公園,或是鄉村的步道,不難發現三步一條屍體,五步一灘難以辨認的肉醬。如果是颳颱風,蛙的屍體表面看來,都是完好無缺。身體呈大字型張開,四腳朝天,露出奶白光滑的肚皮,不過眼睛部分不敢察看,最怕跟蛙眼神對上的了,蛙會因為驚嚇而心臟病發死嗎?
不過,無論颳不颳風,在郊外的路面,還是有很多機會看到蛙的屍體。尤其在鄉村的行車路上,路面經常出現一條以蛙屍體畫成的兩條筆直的線。有時蛙身首異處,死狀極其恐怖,有時則被壓得扁平,內臟、肌肉碎爛一地,填平了地面的紋路。偶然蛙的肉上有蒼蠅圍繞飛舞,但更多時候因為長期日曬而變得乾癟,用樹枝戳,會聽到踩到枯葉的聲音。鄉村的行車路上好像裝有小型地雷一樣,專為蛙而設,蛙稍一不慎便踏中隱形的炸藥,在指定的直線上陣亡,繼而形成一條由屍體砌成的指示路標。如果年紀或體型稍大的蛙,有時還有機會剩下一副過韌而不易破的皮囊,從遠處看來,一個個清晰可見的蛙形,好像幼兒園的地板,一路貼著指示學生上洗手間的路綫,地板全都是貼滿動物模樣的貼紙。
我每次接觸蛙,剛好都在他們瀕死或是死的時候。這的確不是甚麼值得高興的事,死亡和蛙在很多偶然碰撞之下,成為一種必然的連結。長大之後自己堅決不吃田雞,除了因為寄生蟲多而拒絕之外,主要是一想到他們的濕漉漉的身體,還有那種若有所思,跟蛇、龜、雞一樣不知下一步會不會突襲你的邪惡眼睛,就覺得很毛骨悚然。搬離開老家之前,我一直以爲田雞是雞,跟我出入鄉郊路面看見的蛙毫無關係,每次煮熟之後的外貌,白色的肉,都跟雞肉有幾分相似。
在老家住時,爸媽常常煮田雞,說是營養好,又比紅肉便宜,那時候他們沒有告訴我田雞有沒有寄生蟲,可能他們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因為田雞是廉價的肉,反正就是拌飯很好吃。直到考高考前夕,每天很長的一段時間留在家裡操試卷。爸有一天問我要不要吃田雞,我點頭,他便帶我去魚檔。魚販熟手的從鐵籠裡面抽出幾隻田雞,說,這幾隻肥美。我看著籠裡面的田雞相當驚訝,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田雞是雞的一種,會咯咯叫,只因為在田裡長大,所以叫田雞。原來田雞是蛙,會呱呱叫,不過死的時候,沒有聲音。我看著籠子,不自覺皺眉,爸可能以為我嫌棄,嫌棄吃這些長大,爸問我有甚麼好看。我說,原來田雞好像大便,很多大便疊在一起。
爸選好田雞之後,魚檔的阿姨就把田雞扶好,平放在砧板上。幾隻田雞的頭用菜刀推動對齊,像一同比賽跑步的選手,為了公平必須在同一個起點出發。魚販手起刀落,都不需要瞄準,直接切斷田雞的頭。田雞頭的質感像小學生用鐵間尺切橡皮膠的質地一樣,軟軟的帶韌度,可是用力一點又可以輕易分開,生命何等脆弱。田雞這時會因劇烈痛楚而全身肌肉痙攣,抖個不停,魚販不知道是因為專業還是人道考慮,趕快剝皮,像替冬天穿得太多衣服的學童脫外套一樣,嫻熟地撕掉外皮,把屍體放在幾層紅色膠袋之下。
高考那年的讀書報告,選了讀芭芭拉.德米克的《我們最幸福》,裡面提及北韓有超過十年的時候,因為面臨嚴重飢荒,人們過度捕捉蛙類生物,使蛙完全絕跡於北韓,北韓的蚊患也因此非常嚴重。在那之前,我在讀書報告上還寫著,人要餓到甚麼程度,才願意吃蛙來充飢呢?
把紅色膠袋帶回家途中,偶然會感受到紅色膠袋裡面有甚麽想撐開我似的。偶然踢一腳,又踢一腳。好像孕婦肚裡的胎兒胎動,又像抱住出生不久的小貓,那種被小貓的手撐開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