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西西】像你這樣跳呀,跳呀跳的女孩——約定再見

散文 | by  蔣曉薇 | 2023-01-05

讀者喜歡西西是自然不過的事,就像冬日喜歡火鍋、旋律喜歡音符、蝴蝶喜歡花粉一樣的自然。


西西的作品形式多變,風格獨特,故事實驗性強,語言生動活潑。她開創出「頑童體」,只此一家,讀來令人會心微笑。要是沒有西西,華文世界想必缺少大片亮麗的色彩。


喜歡西西,首先是因為她的童心。童心亦即童真,她會說鬍子有臉、尾巴有魚、翅膀有蝴蝶、蘋果有樹、鏡裡面有皇后(〈鬍子有臉〉),她會說我對她們點我的頭、再見白日再見,再見草地再見(《我城》),她會問可不可以說一頭訓導主任、一尾皇帝、龍眼吉祥、龍鬚糖萬歲萬歲萬萬歲(〈可不可以說〉),她會說如果你問我這裡的冬天會不會下雪。我說,我實很喜歡吃雪糕的(〈答問〉)。


她會寫詩、寫小說、寫散文,也會寫電影劇本、寫遊記、寫書話。她用字不深,舉重若輕,會代入孩子的心聲,被責罰時祈禱「我們天上的父,求你賜給我們驅魔人」,但實質寫的是對教育體制的反思(〈雪髮〉)。她創造《我城》的阿果、麥快樂、阿髮、悠悠、阿傻、阿游、阿探,把感冒藥喚作「漂亮糖」,遊走城市各處、種電話柱、上山郊遊,討論龍吃不吃草、耶穌的頭髮很自然主義、做黃帝的子孫有甚麼好處、為甚麼身份證只證明你是個只有城籍的人。


西西會用好奇的眼睛發掘世界,用甜甜圈比喻黑洞,「經過許多許多/許多年,變成一個甜甜圈/引得其他東西嘴饞/其實是很大的陷阱」(〈魔法師〉)。她打破語法的常規,讓讀者不必跟著作者走,可以自行填充、發問,「到這裡生活不是一件值得>> >>的事」、「警察又不是日行一善的童子軍,即使是,也只是>> 行一善而已」(〈手卷〉)。她相信標點是作家的符號,打破書寫對話的常規,用破折號取代引號,用劇本寫對白的方式或用○●寫對話。她總是把寫作當成遊戲,用魔幻童趣的手法結合現實,詰問問題,語調看似輕鬆,卻對城市的變幻、制度的異化、人的支離破碎流露著淡淡的哀傷。


曾經看過一輯相片,印象很深。第一張是西西站在故宮的紅牆前凝視一隻黃貓,極像小學老師帶著憐愛的目光看著身形矮小的學生;第二張相片裡看到黃貓的毛髮很鬆,瞇著眼睛,西西手上抱著咖啡杯,似在彎腰逗牠,跟牠說話;第三張相片是黃貓向西西一伸懶腰,西西的手垂下,手上沒有咖啡杯;最後一張相片是黃貓在西西的腳邊磨蹭,一臉享受的樣子。


貓生性警剔,尤其街頭的動物不常得到善待,警覺性更高。黃貓所以主動親近西西,想必西西身上有一種善待動物的靈氣,貓一定感覺得到。後來這張相片給畫家陳煲畫下來,收錄在《動物嘉年華》裡。至於西西逗貓的經歷,她也寫成動物詩〈故宮貓保安〉。「你是宮貓的後代還是/自己流浪來到/還不是一樣嗎/貴族與平民/看到你,就看到我自己/我們同樣經過年輕的日子/成為了長者,別問我/日子都溜到哪裡」單單幾句,就能看到西西的人文關懷,貴族和平民都是一樣,沒有階級之分,平等看待眾生。而貓與人都有老去的時候,生命總該得到善待。


西西的作品總是流露對社會的關懷,常被忽略的人和事,都難逃她敏銳的眼光,她總能用細膩的筆觸書寫下來。我最喜歡她的短篇小說集是《手卷》,其中一個短篇〈虎地〉,寫八十年代香港成為越南船民的「第一收容港」,等待遣返的難民被禁閉在位於屯門虎地的難民營裡。


西西書寫為了生存而離開國家的難民阿勇,偷渡來港後並沒有得到更好的生活,然後由被鐵網圍禁的人蛇聯想到動物失去自由的狀態,「不同的動物有不同的囚籠」,再由被鐵網囚禁的美洲虎想到象徵國家主權牢固的鐵網,「國家打仗,不管哪一邊輸,哪一邊贏,總是小百姓受苦」。最後西西由國家層面回到人心,審視人們或因為成見、歧視、不了解,內心也圍起大大小小的網,成了一片小小的苦地。今天再讀〈虎地〉,自然想到香港一國與兩制的深層政治矛盾、兩岸關係緊張、烏俄戰爭、塔利班政府限制婦女自由的法令等等。西西總是能帶讀者以一種人文關懷的眼光重新審視我們處身的世界,這是她獨特的魅力。


《手卷》裡另一個短篇〈雪髮〉寫得極美,非常動人。故事寫一對同樣來自江南、來港定居的師生相遇的經歷。或許自己曾寫過新移民,寫過離散的異鄉人,又因為在學校工作,跟不少頑劣的學生相處過/戰鬥過,所以讀來特別扎心。


故事記述一個從內地來港讀書的七歳學生,因為不諳粵語和英文,常觸犯校規,被一眾學校老師視為不堪教養的眼中釘。不過一天來了一個與別不同的代課老師(姓花),教他認樹(樹的名字叫節果明決),又教他看花(不完全的花沒有因為不完全而不美麗),那孩子對花老師便很注意了。後來一天,花老師著同學把葉子帶回學校,在美術課裡用葉子作畫。於是他爬到高高的樹上去,想為節果明決做一張漂亮的身份證,卻因此驚動校方,喚來消防車。


西西用她溫柔的筆觸寫下孩子在樹上對花老師的凝視——「你來了。讓我告訴你,你說放假以後帶些樹葉到學校來,我記住了。樹葉,我記得樹葉。我的口袋裏如今裝滿了樹葉。我對大樹說過了,我會很輕很輕地採摘,它一點兒也不會感到痛楚。」


當訓導主任要把干犯校規的孩子獵捕懲處時,花老師卻不覺得孩子頑劣,她看到的卻是孩子美麗的身形。她看到那孩子停在樹梢,端坐在羣花之間,因為爬樹而染了一身蔚麗的斑彩,披滿地衣和藻菌。「但我仍能確識你衣衫的潔白,奪目的銀輝。你站在樹下,對我微笑,襯衫的口袋露出鬱鬱芊芊的樹葉。」這個停駐在一秒的凝視,堪比電影長鏡頭慢鏡的畫面,美得令人捨不得閉卷,動容得令人心碎。


好的作品能喚起人性,把沉睡了的靈魂喚醒。西西的作品總是帶著色彩和陽光,讓人照見生命真正重要的內容。她的文字散射善良,筆調平靜、有種欲語還休的美麗,只要細細的讀,就可以發現她對美善的執著。她始終關心邊緣人的處境,相信人性永遠比秩序和制度重要。


西西是南遷的候鳥,1950年來港定居,走過戰爭,經歷過難民潮,見證香港由六七暴動到八十年代的政治過渡,人口膨脹、經濟轉型、物價騰升、前景不穩、移民潮陸續出現。她寫香港,關心香港,由《我城》、〈浮城誌異〉、「肥土鎮系列」,到《美麗大廈》、《候鳥》、《飛氈》、《織巢》,一再乘著魔氈帶讀者細看我們的城市,思考我城的變遷和身世。


「沒有一個市鎮會永遠地繁榮,也沒有一個市鎮會恆久衰落。」、「其實,誰是我的親生母親,也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還是:選擇的權利」、「在我們那裡,沒有一個人相信,到了午後十二時正,自己會變作一個南瓜。」、「浮城人的心,雖然是渴望飛翔的鴿子,卻是遭受壓禁的飛鳥」。無論是灰姑娘還是白雪公主,無論是《候鳥》的素素、《織巢》的妍妍,還是白髪阿娥,她都以童真的口吻書寫我城我事。至於要走或留,是離散還是繼續適應,關於我城的變遷與興滅,她所知道的,都已經寫下來告訴我們,答案只待讀者去思考追尋。


西西的文字雖然輕盈,但作品卻乘載著不能忽視的重量。輕,不等同單薄,現實的陰鬱、離散的哀愁、政治的桎梏、命運的不可逆轉,她都選擇用拼貼、採擷的方式編織每一細微處。她對讀者有要求,但她的作品卻不會讓人難以吞嚥,她始終喜歡喜劇,在憂傷與快樂之間選擇快樂。即使現實的世界不好,她的作品仍是給讀者留下一個未來。


至於西西的美,當然是她整個人以及她的人生。她堅持創作超過七十年,至今出版了四十本著作,雖受大小疾病折磨,卻總是樂觀面對。患上乳癌便將治病過程化成書寫材料,手術治療引致右手失靈便改用左手寫作,為了手部復康而縫製毛熊。三十五隻毛熊的衣飾裝扮全部有考據和典故,其手工之精細令人歎絕,毛熊亦成了活生生的中國古代服飾藝術史!


無論是文字還是熊藝,西西都將之當成遊戲,親身示範一個作者如何追求藝術的極至。到了晚年她仍致力創作,用了五年時間完成長篇小說《欽天監》,怎不令人拜服。有的作家寫到某些作品便晚節不保,作品形斃神散,但西西的創作絕對可以追看終身。何福仁讚揚西西是「作家中的作家」,這六字光環,確叫人心悅誠服。


西西的人生展示了堅韌的生命力,不張揚,謙卑簡樸地生活。她的作品涉及旅遊經歷、藝術喜好、閱讀筆記、縫熊手作、小說及新詩,沒有一種類形能限制她的創作,她的書寫就是獨特的拼貼。她一直在探索在實驗,認真地玩,對文字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好看。她喜歡閱讀,博覽群書,記憶驚人,她在《手卷》提到書本是她生命的羊皮筏子,在那充滿激流的人生河道上,助她抵達彼岸。經過七十年創作,西西的作品也成了無數人的不沉之舟,陪伴人橫渡生命許多孤獨、艱難的時刻。


記得西西在〈永不終結的大故事〉裡提到,她喜歡在家裡的書架上隨意抽出兩本書,用開放的形式同時閱讀,讓想像力馳騁。我想,悼念一個作家最好的方法就是效法她的閱讀方法,沉浸在她的故事世界裡,細細聆聽她的心聲。而我也準備好了,我要提起傳聲筒重讀她在1983年寫下的預言詩〈一枚鮮黃色的亮麗菌〉,雨啊雨啊,恰恰是下在港島。我要坐上飛氈看《欽天監》,在美麗大廈閱讀《石頭與桃花》,在旋轉木馬看《我的喬治亞》,馳騁歷史、建築、藝術、美學和童心未泯的世界。


如今我彷彿看見一個作家曲著背在小矮櫈上專注地寫,那身影又化成一個女孩在格子上忘情地跳呀跳呀跳。因為不捨,定會再見。嗯嗯。那麼就在書裡再見了哦。


再見阿果再見。再見西西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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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曉薇

忘不了舊。喜歡所有微細事。 中文系女生。 努力嘗試小說、舞台劇等不同形式的創作, 作品包括《家.寶》、《秋鯨擱淺》、《單身公寓》、《幻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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