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世界各地的認識,總是基於某種定型的想像,例如提到巴塞隆拿自然會聯想到「熱情奔放」,提到埃及便會想到「神秘文明古國」。說到布拉格,不免會將她跟「浪漫」掛勾,中學時代聽林一峰的《重回布拉格》和蔡依琳的《布拉格廣場》,都為布拉格塑造了浪漫的基調,或許我們這一代,都是先接觸流行文化,然後才開始主動認識一個地方,這教我想起一個經驗,當年還是學生的我是因為看了張國榮的音樂特輯《日落巴黎》而有了遊巴黎的衝動,也是因為看了《春光乍洩》,而有不曾遊過阿根廷的伊瓜蘇瀑布就不足以言痛的執著。
無疑,布拉格的日與夜都是浪漫的,她的浪漫在於街頭巷尾每個建築的細節,圓潤石塊鋪成的古街、優雅昏黃的煤氣街燈、鱗次櫛比的赭色屋頂、立了無數女神、聖徒、武士、神獸雕塑的直柱橫樑,都是瑰麗無比;但我卻不想用「浪漫」這兩字概括她,生怕一旦將她歸類和定型,對她的認識便會流於狹隘,忘記城市的特質本是流動、複雜和多變的。
老城廣場︰布拉格的活力與朝氣
這年暑假,遊了捷克幾個地方,其中一處是布拉格。在布拉格逗留了五天,住在老城區的公寓裡,因此每次出入定必經過老城廣場(又名布拉格廣場或胡斯廣場)。老城廣場是布拉格老城區的心臟,始建於10世紀,廣場中央有一座胡斯紀念碑,圍繞廣場四周有各個歷史時期的建築物,羅馬式、哥德式、巴洛克、洛可可、文藝復興、新古典主義等建築風格都包羅其中,而舊市政廳、天文鐘、提恩教堂、聖尼古拉教堂、火藥塔等著名建築物都在附近,因此站在廣場中間,單看建築藝術也足以令人流連忘返。
不過,最吸引我的,還是廣場上聚集的街頭藝人和遊客,從烈日當空到日落黃昏,廣場都是人從人往,遊人絡繹不住。在胡斯銅像旁邊,有街頭管弦樂團忘情演奏;中央的空地有藝人用長繩子拉出大大小小的泡沫讓遊人拍照,漫天飛舞的泡沫,令廣場比任何主題樂園更夢幻;在泡沫消散處,有打扮成巨型熊貓的藝人賣力地賣萌,做出各樣可愛的動作,跟孩童打成一片;在廣場與馬路連接的地方,則有身穿復古服飾的騎師坐在神駿的馬匹上,接載遊客遊古城;當然少不了打扮成銅像的藝人,以有趣古怪的姿態神情,吸引遊客打賞支持。無論你投入其中,還是在旁記錄,都會被廣場上熱鬧氣氛感染,感受到整個城市的活力與朝氣。
廣場,作為城市的公共空間,是市民社交、休閒和受教育的地方,市民可以在那裡閱讀、睡覺、以藝術表演等方式維持生計,廣場也是外來旅客休憩、透過賣藝的方式賺取旅費、感受城市風貌的重要場所。廣場文化體現的既是建築物本身所蘊含的文化,包括地域特點、建築物本身的藝術設計和歷史意義,同時亦指廣場上的文藝活動所體現的文化,為群眾提供休閑娛樂的公共空間,以滿足群眾精神文化和生活的需要。
在布拉格老城廣場,樂韻悠揚,可以看到雅俗共融的表演,各表演者有足夠的表演空間,亦能互相尊重;可是在香港因為「土地問題」,若希望表演者能自律表演,看似不可能。過往尖沙咀碼頭約有四個表演位置,空間由街頭表演者互相協調,一直相安無事,但自從旺角的表演者轉戰尖沙咀後,昔日一個位置成了三個表演單位競逐的空間,甚至某些歌藝社更使用大殺傷力的擴音器材,不理會其聲量對其他表演者和遊客造成的滋擾,這實在令原本自由、開放的公共空間帶來極大的破壞,甚至影響整個城市予人的印象。
布拉格由於土地寬廣,規劃城市時會將商業區和住宅區分開,更會在商業區提供足夠的公共空間,讓街頭藝人長期在該區賣藝,形成一個旅遊景點。可是香港城市的規劃,並沒有考慮在鬧市為市民提供公共空間,政府更在《公用契約》中授予發展商極大權力,在休憩用地內列明嚴格的使用規則,令表演者不可以自由使用撥出的私有地方。就如近日時代廣場入稟高等法院,控告音樂人李冠傑(Jay Lee)及其組織的表演者,在地面露天廣場舉行音樂表演造成滋擾和阻街,可是時代廣場於本年三月,卻與音樂平台JOOX合作在露天廣場主辦三十多場露天音樂會,吸引了大量歌迷和市民圍觀,同樣造成聲量過大、阻街等問題。發展商的雙重準則,未免給人「龍門任搬」之嫌,也扼殺了自由表演者為廣場文化注入新元素的可能。
「彼此相愛」︰不斷追求夢想的情懷
一個城市的朝氣,必然在於其街道、廣場能否讓人當下感受到自由和包容性,讓本地人和外來人共同分享歡樂和美感。在布拉格老城廣場,不同時間、不同位置都有不同的賣藝者交替表演,能互相尊重,遊客也能從中感受自由和喜悅。但自由並非必然的,老城廣場街頭賣藝的自由是經過一個賣藝權益倡議團體Buskeville多年爭取,才能讓街頭表演者不用填表繳費,在廣場自由演出。在網上看了Buskerville的年輕發言人的訪問,他表示「想要自由,想開放公共空間,你要努力。人人都應該關注公共空間的自由。想改變社會,你要成為改變力量的一份子。」的確,改變始於關注與爭取,街道和廣場本是市民實踐公民權利的地方,民眾身體力行,成為規劃和參與的一份子,是改變的必要條件。
不僅如此,廣場的魅力也來自它的多變性,走進其中的人不可能預期自己將會遇到甚麼人、甚麼事、看到甚麼繪畫、戲劇、音樂、舞蹈等藝術演出,由於在廣場上人與人的相遇是偶發性的,這個製造機緣讓人相遇的場所,正是廣場最有魅力的地方。黃昏時的老城廣場,街頭表現者逐漸散去,市民及遊客會三五成群坐在石地上,以親吻、擁抱、攝錄等方式捕捉老城的風采和韻味。一天晚上,恰巧我又再路經廣場,見提恩教堂被夜燈照得極像魔法城堡,便在廣場找了一個空曠的空間坐著欣賞。
提恩教堂外表深沉神秘,兩座80米高的黑色尖塔極像兩道火焰熊熊向上燃燒,教堂是後期哥德式建築,右邊略為粗壯的黑色塔尖代表亞當,左邊纖細一點的塔尖象徵夏娃,當我正想到亞當與莉莉斯的傳說會不會更配合這座黑色城堡時,一個外國的小伙子忽然蹲下身,跟我攀談起來,我也展示出聽眾該有的風度,聽他手舞足蹈地說著。他告訴我他已來了布拉格好幾天,第一次來到城市煞是興奮,從未離開過家鄉的他,覺得世界很大,要終其一生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得知我來自香港,便對香港很好奇,問我香港是一個怎樣的地方,我告訴他香港是由一個又一個廣場組成,像置地廣場、太古廣場、希慎廣場、新都會廣場、新城市廣場,每個地區都有一座垂直的廣場,但沒有一個廣場像這裡。他說瑞士有的只是山和水,天天如一,讓人膩得很,我說香港只有車和塵,膩的生活沒有甚麼不好,如果有山有水有足夠的愛;他說他還年輕,不想單單停留在瑞士生活,要往外邊跑,我說瑞士是全世界人夢寐以求渴想在那裡生活的地方。那晚,兩個來自世界不同角落的人,在一個已有900年歷史的廣場裡展開一段微妙的對話,正是廣場給人難以預料的驚喜。
後來,我才知道老城廣場是胡斯派聚集反對教廷的地方,而廣場旁邊的胡斯像正是紀念這位宗教改革家對抗羅馬教廷的英勇精神。胡斯批評教廷以出售贖罪券作為斂財手段,又認為每個人都有詮譯《聖經》的權利,教宗訓示若與《聖經》內容不符則不必遵守,他的主張大大動搖了教廷和權貴的地位,最終以異端邪說罪逮捕他,經歷八個月的牢獄折磨,最後在城門口被活活燒死。胡斯的殉道,引發更多支持群眾激烈抗爭,並與羅馬天主教會和羅馬帝國展開長達15年的戰爭。
由15世紀反抗教廷的「胡斯戰爭」,到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乃至於1989年推翻共產政權的「絲絨革命」,老城廣場一直見證著民眾的呼聲。在胡斯紀念雕像下刻了一句銘文——“Milujte se, pravdy každému přejte”(彼此相愛,願真理給每一個人)看到這句銘文,細想這次旅程的所見所聞,我不得不承認布拉格真是浪漫的。她的浪漫不只是情侶之間的「羅曼蒂克」,布拉格的浪漫,更是對夢想不斷追求和實踐的情懷,是人民對公共政策的參與,對藝術文化的重視,乃至於在歷史變革中對自由和真理的熱愛,凡此種種,才是布拉格真正浪漫之所在,也是我在布拉格廣場當下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