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遊行.高雄】火與木頭

字遊行 | by  李顯華 | 2018-10-24

去年冬季,因工作關,來到了高雄的山裡,一個深邃的、城市人很少踏足的地方──那瑪夏。自高雄市區出發,經過旗山、甲仙等城鎮,公車便駛進了截然不同的維度,平地減少,兩旁的岩壁、叢林漸漸向公路靠攏,方才遙遠的山巒赫然出現,緊緊地貼在車旁,平坦河道成了險要溪流,圍繞著山腳的弧線,在這天然障壁下,人類不能恣意拉直道路,只好藉橋樑跨越峽谷,穿插在楠梓仙溪的迂迴曲流。

紅嘴黑鵯 族人傳說

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車程,來到了那瑪夏布農族的第一個部落南沙魯。最令我在意的,是大剌剌豎立在村口的雕像,巨大柱子上有一隻黑色的鳥,嘴巴和腳是火紅色,口中銜著點燃的火把,想必是原住民傳說故事的主角,也許原住民的先祖,或是英雄,或是悲劇角色,黝黑的羽毛給人無限的想像。世界各地不少民族以鳥為圖騰,以鳥作為原始崇拜以及氏族的象徵,中國古代的太陽鳥、歐洲的鳳凰(Phoenix)、埃及的貝努鳥(Bennu)、俄羅斯火鳥(Firebird)等等,在眾多鳥的神話中,可以看出牠們跟「火」、「光明」有關,想必在南沙魯亞的那一隻鳥也不例外。

當天晚上,回到那瑪夏的營地,便向老闆阿志叔和阿芳姨問起布農族關於鳥的傳說。阿志說:「以前在森林中經常看到這種鳥,叫紅嘴黑鵯,布農語叫做Haipis。」他指著營地附近的樹叢說:「牠們有時候也會飛到這裡,我們布農族人都非常尊重牠,看到了都不能捕捉、不能傷害。」他說著把樹枝拋進火堆,燃起更大的火焰,橘紅的火光吞噬嚴寒,在眼前不規則地晃動。

相傳在遠古時代發生了一場大洪水,當時只剩下玉山和卓社大山沒有被浸沉,布農族人急忙逃到玉山山頂,到達後才發現忘了帶火種,高海拔地區氣溫低,他們卻無法生火取暖,也無法煮食,族人飢寒交迫,突然看到遙遠卓社大山的山頂燃燒著火焰,奈何洪水洶湧無法前往。青蛙、烏鴉、水鹿都自告奮勇幫助族人,但無功而還。徬徨之際,紅嘴黑鵯朝向卓社大山飛去,牠將火苗緊緊地銜著,火苗在空中愈吹愈旺,燒紅了牠的嘴巴,海皮斯想到族人便強忍著高溫,用腳握著火苗,腳也變成了紅色。最後順利把火帶給布農族人,這偉大的取火者也因而受到族人尊敬。

樟木生火 圍爐取暖

在山林生活中,火的確十分重要。記得第一天來到山裡,剛好遇上冷鋒,寒氣藉夜幕放縱,偶爾吹來的山風教人瑟縮抖顫。營地四周是農田和樹影,沒有燈光、人煙,甚至連日低鳴的夜蟲也失去了蹤影,整個空間凝著了,冷氣團籠罩著山頭,與黑暗融合,化成一片寧靜,對城市人來說或許是寂寥。阿芳姨知道我帶不夠衣服,從家裡取來羽絨,並在營地的烤肉架生起火來。這個烤肉架是一個鐵製架子懸垂著圓形烤網,有一整個人那麼高,用來垂掛烤網的鎖鏈是粗獷的,我曾經在電視見過。阿芳姨堆起一些樹枝,竹子和樹頭,很快便生成熊熊烈火,我倆坐近火堆聊起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阿姨緊抱著黑色大褸說:「山裡的生活就是這樣,朋友到來,我們便圍在火爐烤點肉,烤點地瓜。」

見阿芳姨毫不猶疑地彎下身子,滾動沉重木頭推向火堆,我不懂木頭,分不清木材品種,便沒有在意我們燒了甚麼。直到幾天以後,來了幾個台南的客人,是露營區的老顧客。他們帶來一個木製的擺設花瓶,似乎是價值不菲的工藝品。他們上次從山裡帶走了木頭,然後在城市加工,他說:「這是桃木做的,如果用樟木做的話價值會更高。」我問:「樟木是怎樣的?」他指向木頭堆「這些就是樟木了,像這一塊就值好幾百台幣了。」我頓時錯愕了,那不前幾天燒的木頭嗎?「你去嗅嗅,它有獨特的香氣。」在年輪的中心,一股物質幽香撲鼻而來,我回望阿芳姨,只見她笑著說:「對啊!那天晚上我們燒了兩大塊咧!」我看看火堆的餘灰,再婉惜地望著她一副亳無所謂的臉,想不明白,也理解不到,為何一下子燒一千多、兩千台幣也不為所動?這使我一整晚都耿耿於懷。

缸下搭柴 燒水洗澡

在那瑪夏的日子裡,幾乎每天都聚在這個烤肉架旁。有燈就有人,都市生活的人都會聚在燈下,而山裡的人則會聚在火旁,雖然山裡已經很發達,有電、有網絡,但圍爐夜活的習慣仍在,火和電燈都會帶來光明,然而火更多添了溫暖,熱力適合發酵、醞釀。有一天,阿志叔請來他的老朋友,其中一位叔叔取出結他,斜倚著膠椅,用節拍伴隨著閒話家常。「你們香港會有這樣的聚會嗎?」他們問。「一般的聚會都會在室內吧。有時候也會到郊外燒烤,就是感覺不一樣。我們的郊區也充滿著城市的符號。加上不可能這樣生火吧!哈哈,一定會被抓!」笑聲彌漫在弦聲中,這是夜裡最令人放鬆的旋律。「你有見過百步蛇嗎?牠的花紋真的很美。」談到動物阿志叔便非常興奮。「他很喜歡玩蛇,很喜歡小動物。上次在野外過拍了一段抓蛇的影片呢!」阿芳姨遞出手機,大家的頭都靠攏在小小的熒幕前,阿志叔和朋友在後頭唱歌,一些原住民的歌和老舊的國語歌,我在小米酒的微醺中看火舌的伸縮變形,閃爍著上騰的白煙,思緒隨著輕煙不規則地擴散,然後放空在山的輪廓。

那時待在山裡十幾天,也帶著紅嘴黑鵯的期許,懂得自己用木材生火,然後燒水洗澡。我在水缸底搭架柴枝,放小塊的竹片、木屑,令木材更容易點燃,然後燃起紙皮、枯葉塞進罅隙,火堆的溫度上升,火苗蔓延到旁邊的柴枝吐出鳥羽似的火舌,木頭釋出白煙,水份湧到柴枝的末端蒸發,枯槁、變黑、成為灰燼,然後徐徐沉降。燒一缸水需要半個小時,我加了一次又一次柴枝,聽著霹靂啪啦的響聲,重複看著木材成灰的過程,漸漸地找到山的步調,山裡的木材幾乎是隨手拈來,強風吹落的枝葉、老去的大樹路旁比比皆是,他們如此橫臥著,等待人們來拾起、點燃,或是等待自然腐朽,回歸到泥土中。

如今香港沸沸揚揚的議題,又勾起了我的回憶,然後想到阿芳姨不以為然的笑靨,當中蘊釀出對待自然的兩種迥然不同的面貌:可以是廉價、充滿價值而且單純地存在;同時也可能變成昂貴的虛舟飄瓦,背後變得複雜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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