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決定到葡萄牙,可能因為小時玩的航海電腦遊戲,永遠由里斯本出發,又或葡萄牙在歐洲人之間也漸成熱門渡假選擇,然而人總貪心,想看未曾聽聞的地方,誤打誤撞預訂了兩晚碉堡酒店。七人車駛離里斯本機場,司機是輪廓鮮明的中年女子,她說幾年前來過香港,也順道過境澳門。是的,澳門像里斯本。里斯本的交通愈來愈壞了。我們在日漸擠塞的公路上轉了幾圈,又穿過外地人的夏日別墅區。她說,我想妳們會喜歡這裡。
甘疏堡壘是座淡黃的建築,方方正正像個沙堡,中庭放了一些沙發和植物,孤獨的鸚鵡在籠子間中哼叫兩聲。我們隨穿著整齊的侍者走一圈,翻新過的牆壁,幾件古典裝飾,讓人無法分辨年代,只是酒吧和餐廳還有殘留的殖民味道,妻說,那些沉重的木椅,跟舊時澳門古堡酒店一樣,而又或者,殖民是我們的記憶。
那一夜我們往看海的餐廳,看夕陽徐徐落下,蟹沙律竟有柚子的味道。
早餐時間,大廳交疊各種西歐和北歐語言,不時夾雜美國口音;外面皮膚黝黑的男人走在懸崖邊緣,在幾近盡頭的位置架起魚鈎,鱗光勾出他粗糙的身影,視線攀過崖邊的石頭,光鮮的堡壘之下,一道廢棄的戰壕隱沒在青苔之間。長大在太平日子,對碉堡毫無概念,終於看真這片海岸風景,原是蒼涼殘酷。我們想像中的南歐陽光海灘,現實風急浪高,腦中閃過戰爭紀錄片,士兵登岸的慘烈畫面,翻查資料,倒是60年代《鐵金剛勇破雪山堡》在此取景,電影中的沙灘和浪聲依舊,此刻再無英雄救美的戲碼,只有觀光客和本地人躺下稍息;沒有穿銀色晚裝的女郎,而小麥色皮膚的年輕女子,著一套灰色的滑水衣,教幾個孩子衝浪。兩三個外地人如我,只在淺水處站住不動,難以前行,海浪毫不留情拍打皮膚。這海的另一方,我在電腦遊戲早就遠航看過,但眼前無邊的藍,卻讓知識和經驗也失去作用。
甘疏說是小鎮,其實更像一條橄欖枝——海岸旁邊一條雙程公路,兩旁零星幾間高級餐館,海灘上也只得一間小賣店,老人不諳英語,我點了酒,她只微笑,收下歐羅,從殘舊的雪櫃取出白酒。觀光客來來去去,老人遞上不同的酒。日落的時候,幾個年輕人和孩子,向老人用葡語閒話家常,當中一人走進小賣店幫忙收拾,另一少女則披著一面巴西國旗,在夕陽之下。至於公路旁的餐廳,經過兩天味道都漸雷同,只記得一個子小小的侍應,他見妻不喝酒,就用僅有的英文推介一種草本茶,形容像個謎語:植物的根長長,長在泥土中。我們不明所以,茶來了,原是一片飽滿的薑,妻說這是「gin-ger」,侍應說,ginja嗎?Ginja是種果酒,很甜很甜,我的妻子常常喝。他左顧右盼,偷偷給我倒了半杯。
吃喝以外,風這樣大,結果我們都只能遙遙看海,妻卻說她寧願看海,海岸另一邊的沙丘保護區,就似往日她懼怕的加州沙漠,和不見盡頭的公路。結果我只一人走到這個名為「嘉米娜」的沙丘,放眼四處,皆是荒野,廣漠之上卻築起一道道瘦長的木橋,四處又有木牌警告:此地景非常脆弱,沙盡是隨風由沙灘游移至此。半空走廊包圍保護區一圈,人無法迷路,也無法踏入沙丘半步,間中有分叉路,但也殊途同歸,反而鳥群自由飛翔停留。歐洲夏季的太陽久久不願離開,日光穿過疏落的羊齒植物和芒草,照出灰藍的光影。保護區邊緣有一間小食店,只賣些簡單的糕點和三文治,另有沙丘植披的資料展示,我點了一杯自由古巴,甜水和酒精。後來發現,資料卻沒有提起,海邊的酒店和餐廳,改變風沙的流向,於是沙丘每年往南和北擴散十米。
這是片脆弱的風景。
碉堡的酒吧夜晚直播世界盃賽事,音量調得頗低,觀眾都是中老年人,沒有國旗,沒有叫囂,冷靜得如像重播上屆比賽,倒是七月最魔幻的事情了。見到房間天花的石刻,依稀憶起往日讀過的小說,不禁想到,這座碉堡,這個海岸,為何失卻靈光?有時我甚至忘記,這是座17世紀的古老建築,誤以為是遠方澳門搭建的場景。最後一天,我們再吃同樣的早餐,瞧見經理教導新來的侍者,年輕的她戰戰兢兢,往所有人的杯子裡添上咖啡。幾個頭髮花白的歐洲人,已經開始喝酒。擱在果汁旁邊的汽酒,粉紅的酒看似夢幻,氣泡從玻璃杯底緩緩湧上,等上這幾天才嘗一口,可惜還是太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