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來到機場,半夢之中搭上前往保加利亞的飛機,再張開眼睛只見機外一片棕色,相比荷蘭,此處的田野都如荒地,又像小時家中的柚木地板,再過了五分鐘,農田換成了共產式的樓房,一棟一棟整齊如像積木或者墓碑。飛機降落,電影節的義工早在機場迎接,我們走到地車裡面,她雀躍介紹該國美食:「你有聽過Banitsa嗎?」我尚未坦白承認自己對這片土地一無所知,坐在對面的女子就已搭話:「是一種麵包。」
地車轉眼從荒原駛入隧道,而從80年代風格的車站走到大街,卻發現索菲亞甚或比我居住的鹿城熱鬧,步行街上盡是食店,眼見當中十之八九都是本地人,遊客店舖只零丁數間,而包裝尚是樸實得幾近拙劣,至於平常西歐各大城市一式一樣的連鎖店一律欠奉,心中不禁暗喜,大概這年在西歐,早被那些倒模的街道悶壞,飛過大半歐洲大陸,終於有望擺脫街道風景的霸權。
幾天下來,卻發現此城比我猜想的,更加出乎意料,如那些低頭才能看見的景色:腳邊總有一片窗口,有些四周更展開櫥窗,陳列各式清潔用品或者酒水煙草;有些則只得一張陳舊告示,漸漸我發現它們都是店舖,只是身在地庫,於是這麼伸頸往地面看望。當中最神奇的,是旅館附近某條毫不起眼的街道,清早還是個緊閉的普通窗戶,下午就張開又放一張紅色椅子,間中就有中年男子坐著等待,觀察數天,終於鼓起勇氣窺看,才發現一個匠人正在昏黃燈光下低頭補鞋。
說到低頭,就沒可能對那些高低不平的路面視而不見。反覆進行又推翻的工程,留下無數神秘地洞,隨處都可打一場高爾夫;而工程完成也遙遙無期,我們笑說工人都要變成西西弗斯了,但我們又何嘗不是?圍板散落四周,讓古城變成迷宮,有時圍板上貼上地圖,用紅和黃線畫上記號提示,而更多時候不過是一片灰色;我們總是繞著城市走了一圈又一圈,可能只為一片酥脆的Banitsa,或者一杯酒。某夜,跟同樣來自異地的電影學生,一同尋找足以容納十多人的酒吧,闖過無人看守的圍板和工地,卻遇上亂叫一通的樂隊,於是又沿著圍板走了幾條長街,穿過漆黑的小路,打開木門,是個專賣啤酒的洞穴酒吧,燭光照亮昏暗陌生的人面,方才發現早已客滿,我們又回到街上。漸漸所去何方,似乎不太重要,倒是在這樣崎嶇的街道之上,無所期許地行走,卻像是那夜的正經事。
而到底甚麼才是正經事呢?路上總見到一兩個人站在街角,凝視地面,漫無目的地撥去行人路上的落葉,當地朋友說這些人領取救濟金,於是政府讓他們打掃街道;路過市立公園又見一群群中老年男人低頭圍成一圈,原來都是來看下棋。或者,正經事不過就是在公園之中,找尋舊日城市遺留的礦泉水泉。往日古都還有浴場,導遊笑說浴場是舊時的面書,男女老少星期天就花一整天,在此聊天見面,或是交換消息,現在浴場卻變了單向的博物館,只剩零星的泉水,據說療效不變,不少路人經過總會俯身喝一口,再匆匆上路,但也有人珍而重之,準備各種容器盛滿泉水,在家天天飲用養生。
縱然身在此城想辦正事,間中總會氣炸,不是遇上無視客人的侍者,就是技術和態度同樣業餘的地勤人員,但他們在街上遊蕩停留的時候,總有好看的時刻。電影節中一個印尼影人時常提及的「白鴿婆婆」,每天坐在最熱鬧的大街上,她從不開口乞討,也不擺出讓人同情的姿勢,而只專心餵鴿,於是她所在的路邊和樹上,總站滿灰色的野鴿,甚至在她破舊的披肩上,也有三兩隻停駐。從遠處看過去,牠們就像跟駝背的婆婆對望,也許這不過是個浪漫的猜測,我們誰都不知道,到底她是在看野鴿,抑或只靜候時間過去而已。
或者這就是個低頭的城市,而我聽過惟一一個關於仰望的故事:共產時代,政權在共產黨總部上面,豎起一顆巨型的紅色五角星。政權揚言紅星由紅寶石打造製成,後來政權倒台,民眾愈看愈不順眼共產標記高高掛,甚至有人發動襲擊,新政府於是趕忙派出直升機拆除,人民方才發現原來多年仰望的精神支柱,不過幾片廉價塑膠;也有說貨真價實的紅寶石另有其物,但被運到蘇聯支付國債了。共產時代的歷史傳說,是真是假,每人自有定論;可以肯定的現實是:紅星掉落路旁多年,輾轉移到博物館,而人民依然無所盼望,保加利亞人口逐年銳減,尤其流失大量年輕人。數據無從說明生活的轉折,電影節義工才剛說到山區老人自釀的酒香甜無比,下句卻講到自己也將離國而去:「我明年往倫敦升學,大概就此不會回來。」說來像是陳述某種必然的方向,也不知是否年輕的她早就清楚,我們從來只能看著眼下的路,顛簸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