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示錄掛毯(La Tenture de l'Apocalypse)的規模相當龐大。(李挽靈攝)
來到法國西北部小城昂熱(Angers),本來只是路過性質,沒想到等著我的卻是浩翰如世界末日的命題。昂熱城堡(Château d'Angers)收藏了著名的啟示錄掛毯(La Tenture de l'Apocalypse)。這組大型掛毯製作於1377年至1382年之間,是為現存法國最古老的中世紀掛毯,比更廣為大眾所知的淑女與獨角獸掛毯(La Dame à la licorne,現為巴黎國立中世紀博物館Musée de Cluny所藏)要早一個世紀外,規模亦更龐大,描繪了新約聖經約翰啟示錄的末世情景。
尤想起90年代是我的少女時代,也是一個沉淪於1999末日唯美浪漫主義的年代。可恨1999年7月世界沒有終結,卻經歷了幾場盪氣迴腸的末日演唱會和爛尾末日主題漫畫。更多的世紀末Y2K主題演唱會電視電影後,我們風平浪靜得幾乎反高潮地度過了千年蟲危機穿越千禧年。之後的2012年馬雅末日預言在眾多末日生存指南大賣後結果據說又是一場誤讀。與此同時全球每況愈下的政經局勢和氣候變化,卻又帶著末世的警號和實感。無論在哪一個年代,我們都覺得末日已近,然而我們都只能想像世界的終結,然後被遺世嘲笑我們太傻太天真。
就像我們現世的人,中世紀的人都覺得自己正活在末世。中世紀歐洲黑死病肆虐,估計奪去歐洲三至六成人口約2500萬人的性命。與此同時,14世紀亦時值世界最長的戰爭之一:英國和法國之間的百年戰爭(1337年至1453年)。可以想像那個年代的歐洲,長期為疫病和戰亂帶來的生活不安定和生命的無常所籠罩,因而誕生一種悲觀的宿命論以至啟示錄末日預言因此盛行也未可知。
昂熱城堡始建於九世紀,聳立的城牆和高塔顯示城堡兼具軍事功能的建築特色。(李挽靈攝)
昂熱城堡內的小花園精緻秀麗,多得園丁勤修理。(李挽靈攝)
昂熱很小,徒步一天可走完市中心。昂熱城堡位處火車站附近的曼恩河畔(La Maine),收留我的主人家Eddie住在相反方向的東北邊,我從他家裡出來,徐徐穿過市中心高低起伏、保留了中世紀格局和少量木骨架建築的窄小密集街巷,來到城的另一邊山岩頂上的昂熱城堡,也不過30分鐘光景。跟其他大部份如文藝復興風格的盧瓦爾河谷城堡(Châteaux de la Loire)不同的是,昂熱城堡屬中世紀風格且兼具軍事功能,這從其高居臨下的位置以及仍然聳立的城牆和高塔可看出來。
昂熱城堡始建於九世紀。1352年,安茹公爵路易一世(Louis I,Duke of Anjou)繼承並著手城堡的改建,並於1373年委託布魯日(Bruges)畫家Jean Bondol和巴黎的掛毯織工匠Nicholas Bataille製作了啟示錄掛毯。啟示錄掛毯由六個部份合共90個場景(現存71場景)組成,每個部份寬24米、高6.1米,若由一人製作,估計需時50至84年。在戰亂頻生的時代竟出現如此勞民傷財的龐大製作,其用途雖無從考究,但其中一種說法是當時正參與百年戰爭的路易一世,或意圖藉著這華貴的掛毯及其末日主題以提升其所屬的瓦盧瓦-安茹王朝(Valois-Anjou)的地位。15世紀初,法國王太子得到聖女貞德的幫助,登基成為查理七世(Charles VII),更成功從英國手上重奪國家的主權。隨著百年戰爭結束,昂熱城堡和啟示錄掛毯亦漸漸淡出歷史舞台。
末日未有降臨,從來沒有被攻陷過的昂熱城堡在歷史的暗角輾轉變為軍械庫,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因納粹軍引爆城堡內的彈藥儲存而遭受嚴重損壞,戰後由昂熱市改建為博物館。啟示錄掛毯的命運也不見得好過:經歷易手和法國大革命的亂世洗禮,掛毯被切成碎片並用於各種粗末的用途如地板墊、保護橘子樹免受霜凍、堵塞建築物的洞穴、為馬厩隔熱等,直至19世紀中期才被重新發現並修復。1954年,啟示錄掛毯在離開差不多500年後再次回到昂熱城堡,於法國建築師Bernard Vitry設計的新畫廊中展出,成為昂熱城堡的重寶及觀光重點。
啟示錄掛毯博物館挨南邊城牆,是昂熱城堡境內屈指可數的建築物中佔地最廣的。這現代簡約風格的建築沿城內地勢而建,呈L字型,半埋於地底,材質使用了該地區盛產的板岩石以及一種名叫tuffeau的石灰岩,跟主調為灰棕色的城堡輕易地融為一體,教我想起在日本見過的一些無聲無色地隱沒於大自然的美術館。安靜沉鬱的石牆背後,卻是肅穆得讓人耳鳴血液膨脹心跳加速、通往末日無間地獄的黑暗管道。漆黑的牆身、地花和地板,射燈下一連串覆滿牆身無邊無際的巨型掛毯,交錯的紅藍色鮮艷耀目得刺眼。我倒抽一口涼氣,一時也搞不清讓我頓起雞皮疙瘩的究竟是眼前的末日光景還是館內為保護珍貴文物的低温低濕空調。
啟示錄掛毯展示了聖約翰啟示錄中關於世界末日的故事。(李挽靈攝)
啟示錄掛毯展示了聖約翰啟示錄中關於世界末日的故事,側重於善與惡的抗衡、天使與獸之間的鬥爭,眾多關於死亡和破壞的場景都離不開天災如火燒洪水地動,或人禍如戰亂,間中同場加插當時的人物事件贈興一下。整齊二分的畫面戲劇性得來井然有序,怎麼說也不可能讓在荷里活式末日驚慄片的耳濡目染下成長之21世紀少年心生敬畏,那七頭龍和七頭獸幾乎可用「可愛」來形容。數百年下來,不止是美學,就是對於善惡、世界毁滅的狀態、歷史與時間,我們已建立了截然不同的觀念。
我在啟示錄的末日管道裡徘徊良久,始終找不回少女時代對於末日說的亢奮。正義最終戰勝邪惡,聖約翰見證新耶路撒冷城誕生,我從黑暗的地底重回人間。在賞味期限已過的末日陰影下,走在早已失去歷史意義的城堡內,我遙望照常升起的太陽底下,曼恩河兩岸的高速公路和其他現代基建,現代城市的聲音和氣味。有人在護城牆上種植了有機空中花園,從前的兵士換成園丁,軍火換成重新栽種的當地花木葡萄品種。我把花園的照片傳給營運環保園藝公司的景觀設計師Eddie,想起前晚我們漫步回家途中,他望著從路旁瀝青裂縫中長出來的嫩綠草苖,告訴我法國政府早前才終於決定禁止嘉磷塞除草劑的使用。對啊,我們摘去鮮花,然後種出大廈。這就是我們的末日景象。但假若在世界步向毁滅期間,仍然有人在石牆上種植鮮花,為路旁的野草感動,不同種族的男女可以安然地在夜間的街道上漫步,一邊討論世界末日的到來,發掘相親相愛的可能,那麼末日也不至於太過可怕。
撰於2018年12月5日Crozon-sur-Vauv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