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開幕至今,documenta15 的百天展期已過了一半,相關緋聞日日新鮮鑊鑊甘,可能的評論角度,東方的西方的藝術的政治的,都已被人寫過談論過,也不勞我去加把口。在此也就只記下一點八月初在卡塞爾短短三天的個人觀感。
所謂準備不是指行程食宿,是對documenta15 背景的理解,包括這半年來關於反猶的議論。沒有context 的同行女友人問,何以一個如此大型的國際展覽可以公然犧牲藝術性?大概很多觀眾都會有種究竟我睇咗啲咩的感覺。documenta15 詰問了這西方及市場主導的傳統裡潛在的各種不公義,提出一種另類方案,觀者需要很多的contextualisation 才能理解它在處理甚麼。若以一貫的國際雙年展標準去評,documenta15 一定是不好看的,但那就完全失去了問題的重點。然而又如何要求一般觀眾了解這所有背景呢?我想那也是為甚麼現場所見最受歡迎的是RURUKIDS 的滑梯和所有可以讓小朋友畫畫的平面。
documenta15 可以帶來很兩極的反應,香港藝術界評論中也有像嚴瑞芳的肯定及楊天帥的質疑,在此不贅。我在卡塞爾的感覺是界乎於overwhelmed 與underwhelmed 之間。可能是開幕熱潮已過也可能是八月酷暑使然,卡塞爾整體感覺很頹。我到訪的那幾天沒有happening,documenta15 尤其是主場館Fridericianum 大都是不同集體的共享及表演空間,只剩一堆堆無人activate 的場景。其他比較多「作品」的場地,很多都是有如一些藝評人所謂的「NGO 美學」,畢業展質素甚或更差,無力的政治宣言姿勢、太一廂情願的參與式藝術也讓人煩躁。比較乎合一般國際雙年展質素因而印象較深刻的包括Saodat Ismailova 的中亞灰姑娘(Fridericianum)、ikkibawiKrrr 重臨太平洋戰爭現場(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 Ottoneum)、Baan Noorg Collaborative Arts and Culture 的滑板場(documenta Halle)、Wakaliga Uganda 的黑人功夫笑片(documenta Halle)、Pınar Öğrenci 代父重返土耳其與伊朗邊界小山城(Hessisches Landesmuseum)、Alice Yard 的暗黑童話(Grimmwelt Kassel)、瑞芳稱之為印尼雄仔叔叔的Agus Nur Amal PMTOH(Grimmwelt Kassel)、Safdar Ahmed 的Refugee Heavy Metal(Stadtmuseum Kassel)、Nhà Sàn Collective 的流徙種植園(WH22)、Nguyen Trinh Thi 的光影聲音裝置(Rondell)、Atis Rezistans | Ghetto Biennale 海地傳統信仰突入基督教堂(St. Kunigundis)、Sebastián Díaz Morales feat. ruangrupa 給印尼的情書(Hübner Areal)、Amol K Patil 的掃街音樂(Hübner Areal)、Subversive Film 複雜難解的speculative documentary (Hübner Areal)。但也是同一個老問題,以詩意的方式闡述地區歷史小眾議題,換來的通常都是西方世界獵奇式的眼光。另因為ruangrupa 去中心化的策展方針,展覧不但沒有大台更沒有主題,結果是百多個來自Global South 的集體逾1,500 名參與藝術家眾聲喧嘩各自表述,overwhelming 的是要在那空間內吸收消化所有的背景資訊,場內提供的文字資料又乏善可陳兼混亂,需要觀眾費心力主動去尋找去scan QR code(而我未見過有人這麼神心)。感覺就像被街上很多能量爆燈的慈善團體同時圍攻,結果沒有一個能突圍而出。或許那也好過其他雙年展過份嚴肅的政治正確作品,起碼在這裡能見到Global South 的agency 和一種歡樂的協作氣氛,而非白人策展機構whitewashed 的代言。
招待我們的東主是在卡塞爾成長的德國音樂家,他對documenta 的情意結不但讓他成為documenta 的導賞員,更開始了相關的博士論文。他認為documenta15 有其可取的地方,但最欣賞的仍是Carolyn Christov-Bakargiev 策展的documenta13 ,即是由一名強勢而眼光獨到的策展人全盤設計一場學術美學市場考慮均周全、主題統一性及可觀性極高的傳統國際雙年展模式展覽。這說法有其道理,藝術界亦有不少人持相同觀點,但我作為一名亞洲人聽在耳裡,還是不免有一種痛感,甚至有點憤怒。於是我又明白了,雖然展覽未必是傳統意義上的可觀,但documenta15 的去中心化及對Global South 的偏好其實就是一種把我們對國際藝術界裡白人至上的精英主義的憤怒轉化為喜悅的方式。它非關白人精英眼中的藝術,而是公義(我稱之為劫富濟貧,當然是過份簡化的說法)。documenta15 不為觀眾不為市場甚至不為藝術,為的是Global South 的集體之間的連結,動用西方世界的資源在世界舞台上佔一席位,作為對西方白人至上主義的後殖民控訴。
紫區Hallenbad Ost 旁有一架美食車售賣黎巴嫰小吃,同行的香港女友人詢問一種菜式,店裡的中年男子求其回應了,並做了個鬼臉。排後面的兩個白人女士作出同樣的詢問,對方卻禮貌正經的回答了。女友人的德國丈夫即時扯火,指控店家是racist。當事人當然不認,目睹事件的白人女士更倒過來批評女友人丈夫不友善,拒絕任何理解。在德國生活三年多,我可以說這就是德國的現況。一直以來圍繞documenta15 反猶的議論,很多國外媒體都忽略了德國的本土脈絡。二戰的恥辱令反猶在德國變成極度敏感詞,然而德國對於反猶的定義卻跟世界一般理解迴異,九十年代德國的歷史學家確立了Holocaust 有別於所有種族議題並擁有至高無上地位的論述,近年更越趨向一種右翼極端化,簡單而言就是如果你反以色列而撐巴勒斯坦,你就等於是反猶,並可能已觸犯德國法律,就係咁癲,亦是為何當初documenta15 邀請巴勒斯坦團體The Question of Funding 會搞到咁大件事, 展覽被極右團體標籤為反猶、德國總理公言杯葛、documenta15 總監被逼下台等等,都揭示了德國對自身歷史的極度不安全感、反猶旗幟下掩藏的恐伊及種族主義,以及與迴異觀點對話的不可能。事件發生後大會發起的「對話」只有白人為主的「專家」自己圍爐,彷彿這些關於種族與解殖的議題與ruangrupa 及其他Global South 的參與者沒有任何關係,沒有agency 亦沒有權利發聲,只有白人可以談種族談解殖而且only on their own terms。documenta15 正正拆穿了他們的虛偽,我覺得這才是今屆最成功最激進之處。
黎巴嫰美食車那一餐是很惡劣,但基本上在卡塞爾餐餐都是吃屎,唯有在Fridericianum 正對面Friedrichsplatz 旁的EISLUST 可比美意大利gelato 的雪糕救了在攝氏35度的艷陽天下身水身汗地跑展覽的我們一命(推介蘋果加梨加薑味sorbet)。又ruruHaus cafe 的咖啡採用Permata Gayo Cooperative 的印尼公平貿易咖啡豆,我在德國未喝過如此香濃的咖啡,documenta15 包裝的兩款咖啡豆在書店有售,平過亦肯定好飲過柏林那些文青coffee roaster,是手信首選。
documenta15 規模很大,卻很不合理的只提供一日和兩日票。兩天是沒可能看完,但其實32 個場地中有部份是不用門票入場的,策略性的花兩天看要門票的,外加一天看不用門票的,如果不參與其他特別活動的話,三天是應該可以全部完成。在此列出我所知道不用門票的場地:
黃區:ruruHaus、C&A Façade、Friedrichplatz、Frankfurter Straße / Fünffensterstraße (Underpass)、Hotel Hessenland、Rainer-Dierichs-Platz
綠區:Bootsverleih Ahoi、Walter-Lübcke-Brücke、Rondell(據聞公園內的都不用,但我沒有時間驗證)
紫區:Platz der Deutschen Einheit (Underpass)、Sanderhaus / Haferkakaofabrik
晚上打烊後可以去黃區Gloria Kino 看放映,或到Fridericianum 後面的Gudskul Kitchen 去nongkrong (hanging out) 食飯唱K
好看與否,documenta15 都是當代藝術史以及解殖運動的一個重要里程碑。無大台的後果自然是混亂和效率欠奉,但我覺得documenta15 這樣的方式能以這個面貌示人都算是一個奇蹟了。只是ruangrupa 今舖玩到咁大,打爛埋德國人的玻璃心,然後還有沒有下屆,還是剩下一個被政府審查的保守版本,也未可知了。
撰於2022年8月6日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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