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案是記憶的累積,也是記憶的遺失——談Para Site展覽「人為/狀態」

藝評 | by  黃桂桂 | 2022-08-04

早前兩位藝術家鄭子峰、李曉華於藝術空間Para Site的天台工作室舉辦雙人展「人為/狀態」。他們以Para Site 26年的歷史作為出發點,在翻閱、瀏覽過Para Site多年來的檔案後,鄭子峰以微距攝影將歷史圖片反覆重製;李曉華則復活達蓋爾銀板技術,進行「無對象」攝影。當人類建構檔案以記錄自己的存在,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狀態?


螢幕截圖 2022-08-02 上午3

(攝影:@gustav852)


被篩選過的記憶


檔案藝術(Archival Art)是當代一個相當熱門的藝術類型,藝術史學家Hal Foster將檔案藝術定義為一個「把消失或位移的歷史資訊以物理方式呈現」的藝術流派,因此檔案藝術本身就關乎歷史與記憶,是藝術家對過去歷史的重新敍事。


在講述檔案與記憶的關係之前,我們必須知道檔案是如何建立的。法國解構主義哲學家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在其著作《檔案熱》(Mal d’Archiv;Archive Fever)中提出,「檔案」(Archive)的希臘文是「Arkheion」,意指希臘城邦地方執政官(Archon)的住所,即官方文件的儲存空間,一般人無法進入,因此檔案本身便涉及權力。以是次「人為/狀態」展覽為例,鄭子峰及李曉華所觀看的檔案,是由Para Site以一個機構的角度建立,按年份排列其26年來所舉辦過的展覽,策展人高穎琳形容這份檔案「比較像是Para Site的CV」。CV似的檔案必然有選取、分類、編排,其所保存也是經篩選後的「記憶」。


筆者想起《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托馬斯被外科主任要求他撰寫一份聲明,聲明收回他寫的那篇批評政府的伊底帕斯的文章,外科主任說:「他們要的只是在檔案夾裡有個什麼東西可以證明您並沒有反對政府,萬一哪天有人來指責他們讓你留下來工作的話,他們才有個憑據。」檔案是存在過的「憑據」,沒有檔案,是否無法證明過去的存在?正如沒有身份證,我們就無法證明自己是自己?


李曉華把沒有成像的銀板貼在天台工作室的門口旁邊,像一面鏡,但這鏡會隨著時間,由於接觸到空氣而慢慢變黑。「有人覺得,你花了那麼多工夫造了一張相紙(銀板),但又不影相,那不如不要造!」李曉華笑起來,「沒有被成像是否等於沒有存在過?如果一件事,我見證著發生了,但沒有留下任何記錄,是否代表沒有發生?」鏡只能反映當下,即使在李曉華的銀鏡中,當下最終會被遮蓋然後迎來下一個當下,但鏡知道它存在過。


Li Hiuwa, Rooftop-8

(攝影:Samson Wong Pak Hang)


檔案的矛盾與危險


檔案總是關乎時間,以檔案作為藝術,就是關乎過去跟當下的關係。李曉華說起他瀏覽Para Site的檔案時,「發現自己進入唔到」;而鄭子峰則把這個狀態形容為一種「斷裂」:我們站在這邊,檔案裡的人事物卻在那邊,隔著時間和空間,他們始終是模糊的在水一方。「那個影像明明很清晰,但有些東西失蹤了,那麼影像還剩下甚麼?」鄭子峰向自己提出一個問題。


這引出檔案的另一個問題,我們視檔案為記憶的記錄,但記憶卻在時間中流失。德希達在《檔案熱》中提出檔案的本質是矛盾且分裂的。他認為檔案化的過程一方面使資料無限累積,有發掘並保存歷史的慾望(the archival desire);另一方面由於檔案本身排除了另一些記憶,導致記憶不斷流失,最終驅向遺忘。


因此,過度依賴「檔案」作為記憶的憑據是危險的。影像被視為一種最「客觀」的記錄方式,甚至可以取代部分記憶,例如當我們回憶數年前去旅行的時光,便會點開電話裡的相簿,一些遺忘的記憶被勾起,但另一些沒有拍下照片的過去,就仍然被遺忘。從事新聞攝影工作八年的鄭子峰對攝影依然存有懷疑,「當我們過度依賴影像,我們便放棄了使用自己的身體去觀察、聆聽、嗅聞、吸收。我們遺忘,因為經歷沒有在身體內化,再以另一種形式走出來。」


Jeff Cheng Tze fung, Landscape-13

(攝影:Samson Wong Pak Hang)


盡力記錄


面對檔案的這種矛盾狀態,藝術家(尤其是做檔案藝術的藝術家)又該如何自處?鄭子峰覺得,「對檔案的閱讀或再處理,並不僅用以探求今刻的認同是如何組成,另一種可能是對被遺棄的符碼的回收與再造,嘗試找尋任何能擺脫往日語境的途徑,通往今天。」他把數張從Para Site的檔案中見到的觸動到他的照片鋪在地板,用身體在照片上刮出碎屑,在微距鏡頭之下,碎屑竟藏著灝瀚的宇宙。


當過去與當下產生斷裂,藝術家所能提供的,就是重新賦予檔案新的生命,為檔案建立新的符號。但對抗遺忘不只是藝術家的工作,也不只是記者、作家的工作,正如鄭子峰所說:「我作為一個人的能力有限,我只能夠Archive我自己。」尤其當掌握檔案等於掌握過去的記憶時,每個人都有責任去建立自己的敍事,那怕記漏,只要不斷去記錄,就不至於全然遺忘。


Jeff Cheng Tze fung, Landscape-4

(攝影:Samson Wong Pak Hang)

劃時代的藝術造物主威力——Antony Gormley亞洲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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