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疫症迫降】初春

散文 | by  d | 2021-09-24

歸家者


初春的陽光從畫廊的大門灑進來,我們正討論離開的問題,她說我們都準備你會隨時離開,她說我們是擔心你不能回家,你知道你的親人不在這裡,我說,我知道。心裡面,我只想到這就是駐留的意義吧,彷彿你居住在此但你不是,彷彿你會改變一個城市,而其實不然。


訪問剛認識不久的友人,她說未婚妻困在中國,來不了英國,她們也去不了北歐結婚,至今只能相隔兩地。我們在咖啡館吃著全英式早餐,她向手機另一方的她絮絮報告:「不用擔心,我們都很小心,坐在沒人的角落,有先搓手才進食⋯⋯」


回程的路上,下著毛毛細雨,城市都蓋上了層灰,在計程車裡面,我依然不敢戴上口罩,只默默祈求司機沒有感染,這種警覺也激起我查看機票行情,一看之下,才發現下星期回港的直航機票早就售光,以後幾小時,只不斷尋找不同回家的方法,思量應該在赫爾辛基抑或阿姆斯特丹轉機,身在何方才能逃過無形的病毒。


在太平盛世我不曾想過,原來,在地圖上找一個回家的跳板,可以如此困難。


往後兩天匆匆收拾一切行裝,駐留機構的員工,也漸警覺事情不尋常,離開前一天,負責銷售的職員帶上兩個行李包,午飯期間搜購了不少乾糧,而我那幾天開始戴上口罩,偶然在街上看見另一個戴口罩的亞洲面孔,總有種茫茫人海遇上知音的感覺,雖然,我們還會故意保持距離。


離開英國的最後一程計程車,司機也戴上了口罩,我們在凌晨三點的街道上飛馳,告別這座我尚未了解的城市。


我推著幾個行李箱來到入閘處,老舊的空間早就擠滿同是回家的亞洲人,有些人穿上只有在電視上見過的生化防護衣,也有情侶穿上像情侶裝,也有的像我只有護目鏡、口罩和手套,最輕鬆還是那些只回去德國的白人,他們還是有講有笑,其餘的人,只能靜默。


這一程飛機異常痛苦,口罩總像愈戴愈緊,我卻完全不敢脫下,自然也婉拒了機上的飲品,短短兩小時,彷如過了一天,我終於下機也換過了手套。我永遠不會忘記,汗水和手套的粉末之下,兩手皮膚皺成一團的質感,那是恐懼的質感。法蘭克福的機場異常光潔明亮,在這個日子,尤像末日電影的佈景,我坐著無人單軌列車離開歐洲內陸航班的候樓大樓,列車上還有四個穿生化防護衣的年輕學生,他們一起下車,一起吃漢堡包的畫面,卻是這樣真實。


登上回港的飛機之前,又再有地勤確認一次,你是香港人嗎?你會回去隔離十四天嗎?每次過關,我都承認一次,是,我是香港人。飛機上,坐我身旁是一對操普通話的女同志情侶,大概要是我沒穿上護目鏡、口罩和雨衣,她們也會察覺我是同志罷,而現在,我們都只是歸家的人。她們親密卻又安靜,我在飛機離開歐洲之前就入睡了,醒來之後又看了幾套新近的港產片,看見英雄花的盛開模樣,想像我回去的地方,那個叫家的地方。


降落之時,粵語廣播說將要進行檢疫,下機以後,我們像是貨物一樣,被送到另一個排隊的地獄。我和陌生的乘客人貼人排隊兩小時,職員都在團團轉,間中發來一些表格,我一直都沒有筆,職員可能太忙罷,只拋下一句:「點會冇筆㗎。」後面一個年輕男子突然說可以借我,我填好讓職員檢查,中年女職員看見漏填了性別一欄,不停指著表格嚷著說:「你選男啊!男啊!」她重複了好幾次,我終於忍不住說:「我是女人。」「哦。」


看見這場鬧劇,借筆給我的男子笑了笑,我們就這樣無緣無故攀談起來,成為了十五分鐘的朋友,他說,他在英國唸書,學院不大,上週一個學生明明應該隔離,第三天就破戒外出,他等不及學院宣布停課就決意回港,我們望著眼前不斷胡鬧滾地的孩子,笑說,比起機上,這裡更加高危吧。面對這個荒謬的場景,我們交換了各自的荒謬經驗,終於等到跟衛生署職員見面,我們的友誼也到此為止,他揚揚手說再見。後來,我們在領取行李時又再碰見,但這次我們之間,卻保持一米半的距離。


離開禁區的一刻,我看看手機,香港時間九點正,經過了十七小時,我由眾多回家者之一,就此成為需要個別隔離的毒物。


〈本文內容僅代表作者個人觀點,並不代表「虛詞.無形」及香港文學館的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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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

現居鹿特丹,間中寫劇本,間中寫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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