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兼時事評論員梁啟智年初在台灣出版《香港第一課》,我們相約在中文大學,談這本新書。
疫情緣故,大學人流甚少,抗爭標語幾近全被抹去。想不到十一月的中大一役後,「山城」會再次變為「空城」。《香港第一課》也緣於十數年前在中大新聞系開設的課堂,全書分為「認同之爭」、「制度之爭」、「往何處去」三個部分,嘗試透過三十六條問答深入香港的社會結構,或說,重新認識香港。
書的結尾以「系統性敗壞」來預視香港前景,遙遙呼應著反修例至肺炎疫情,香港被形容為「Failed State」(失敗國家)的狀態。威權中國下,香港內外都千瘡百孔,要改變現狀亦無法繞過諸種中國因素。梁啟智則認為,「沒有國家視野」的香港將會是跟中國截然不同的一扇窗,認識香港,也是認識改變的可能性。
如果香港可以少走一點歪路
梁啟智首先談到《香港第一課》的封面:彩虹邨、一對中學生、黑色的傘子。那是《紐約時報》香港攝影記者林亦非的作品。「最初的想法是希望庶民一點,若弄一個維港夜景下去,會好難頂的嘛。」既然是 Introduction to Hong Kong,用怎樣的封面照片呈現香港,當然是一個令人苦惱的問題。就如作家也斯所言,香港的故事很難說。
「香港第一課」本是梁啟智的課堂筆記,去年始在網上平台 Matters 刊載,也曾以簡體版 PDF 形式在中國大陸流傳,現在台灣出版成書,兩岸三地,自不然有各自的「香港故事」。維港夜景的繁華假象下,有太多需要被說清的事情。
事實上,即便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也未必對我城有足夠了解。「有一年,我跟一班香港學生提起天星皇后,大家的反應是『我讀緊小學喎,咪玩啦』;但對我來說,它發生在我寫博士論文的時候,我也有參與討論……」前人種樹,後人未必明白樹影的意義,「後果是,現在的人往往只能想像過往發生的事,形成很多片面的說法——譬如香港今天的境況,是因為泛民主派過去三十年一事無成——一句說話便解釋了所有事情。背後原因是因為大家的歷史感很薄弱。」
歷史感薄弱,人便會重覆問一樣的問題。「例如當你高舉身份認同的時候,會不會同時犯下本質主義的錯誤?這個問題,十年前的天星皇后問過,二十年前的北進殖民主義也問過。」又例如「黃色經濟圈」的概念,早有過社區經濟、女工合作社等嘗試,「所以這本書對港人都有意義的,是一個補課。很多事情過住已曾預視,如果我們可以好好認識,可以走少很多歪路。」
從香港看見中國
梁啟智撰文的初衷,約 2011 年開設的課堂,本是為了讓來港讀書的中國大陸學生,重新認識香港的複雜性:「當時香港在中國的形象比較正面,大陸學生對香港很好奇,很願意知道香港的事。」「港漂」們畢業後紛紛告訴他,這門「香港第一課」令他們加深了解,這是書本名稱的緣起,「他們最初來港毫無方向感,完全不知道發生甚麼事。我希望做的只是給予他們一個框架,有很多需要解釋的東西。」
所謂香港的複雜性,梁啟智在書中一再提及,在於中港之間的制度和社會文化差異,譬如對港人來說,不用熟讀學術經典都知道「國家」、「民族」和「政權」是三個不同的概念。「香港由過去到現在,對中國的意義就是『不同』,它留下了一個不同的可能性。」
只是,隨著政治衝突升溫,大環境的轉變,加上官方輿論的影響,陸生理解香港的彈性也愈見縮窄。「我教這門課感受尤其深刻,因為來上課的人也一直在變。整件事變得愈來愈困難,兩、三年前開始,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說到底也是一種「香港故事」,由中共政權演繹和詮釋,「四大家族」或「外國勢力」云云。
把課程結集成書,梁啟智的想法是,希望這些曾經影響「港漂」的東西,得以留存下來;透過社會科學的框架,讓你知道身份認同可以是流動的,很多社會問題其實源於制度缺陷。「大陸的社科訓練不會容許你批判很多東西,讓你知道人們的某些行為不是因為他很壞、很奸,不是外國勢力煽動,而是制度缺陷提供了誘因。」如此種種,不獨是香港的問題,也是中國的問題,「我真的不只是跟你談香港。如果你把它當成『社會科學第一課』,這本書其實跟中國大陸有很多相通的部分。」
(自去年六月爆發的香港反修例運動)
面對中國的灰心
近年中國對港政策收緊,不少在中國生活的人亦順應官方對港的抹黑,敵對意識高漲下,香港正流行著一種說法:沒有一個中國人是無辜的。透過論述達到互相理解和溝通,真的可能嗎?
「我對這句說話最感困擾的地方是,一旦接受這個前設,對行動的影響是甚麼。」梁啟智說,「中國就在你旁邊。就算你不在,弄一個肺炎出來,全球都會遭殃。邏輯上,如果你認為中國無可挽救,下一個行動應該是移民火星。」忽視中國,或是圍堵它,在今日這個世界似乎都並非一個可行的選項。既然無法忽視,我們就只能面對。
不過,這種不欲面對中國的感受,其實可以理解:「因為會很灰心,沒有辦法不灰心。你可以想像,像它這樣龐大的國家,要欺騙自己是很容易的。」指的是官方論述和歷史書寫的共同經營下,中國作為百年恥辱受害者的角色;大敘事底下,任何對國家的批評都是冒犯。「美國也有一個『美國例外論』,自認為是全世界最好的國家。它會帶來嚴重的後果,就是美國不會進步,不會承認醫療、教育等制度上的缺陷。」放諸中國,問題可能更大,「美國尚算有言論自由,相對上容許參與,卻仍為世界帶來這麼多問題。中國的問題豈不是更大?」
所以,選擇不理會中國的人,其實很正常,亦無須責怪。只是,中國始終是無法逃避的部分:「如果你無法移民火星,無論有用沒用,你覺得好還是不好,都要嘗試跟它聊天。不是代表我對此抱有很大希望,而是沒有選擇,它一直都在。」
打開一扇窗,留下不同的風景
《香港第一課》出版剛好在反修例運動與肺炎疫情的夾縫中。梁啟智在書的結語提出「系統性敗壞」的猜想,即香港政制和經濟結構的傾斜,最終必會引發一系列的管治問題,使政府失去認受性,社會將進一步崩壞。悲觀的預想正是當下的事實。
「但我覺得這本書在這時出版算是幸運。早一年,我會更悲觀,系統性的失敗就是每一環節都會令你愈變愈差。然而,這大半年來我們懂得說『兄弟爬山』、『和勇不分』……」但他認為,制度的限制始終有影響,大半年下來的社會運動將如何改變香港,仍是未知數,「我寫結語時,有想過會否太負面?最後我仍然認為要這樣寫,始終人會受制度影響,你至少把它當成一個警惕。」
對不少人來說,反修例運動是始料不及的。梁啟智則補充,縱然事情並不「正常」,亦打破了很多傳統,但歸根究底,考量到背後的政制問題,那又是無可避免的。「而這些政治問題、政權認受性問題,在學術界裡其實已經是超過十年的共識,這本書不過把它們再寫一遍。」這讓人想起「國王新衣」的故事,有時故事並不難說,困難的是政權喜歡撒謊,容不下另一些答案。
《香港第一課》的位置,或說香港的位置,就是為這些不同的答案留一點空間。如何影響未來,沒有人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改變一定會發生,而你可以做的就是留下這些素材給別人引用。」據悉,《香港第一課》的簡體版 PDF 在中國大陸流傳甚廣,甚至成了被封鎖的敏感資訊,「我在結語也說過,香港是一扇窗,有沒有用、會不會用,鬼知啊?但留一扇窗,本身就是價值所在。」
為了訪問拍照,在中大裡走了一會,好不容易找到未被清除的抗爭文宣。牆上,一句「INDEPENDENCE」被撕去,一句「HONG KONG」仍堅毅地留在那處。
(梁啟智《香港第一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