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疫症迫降】木棉

散文 | by  趙曉彤 | 2020-04-16

記二零二零年三月八日。


那日,街坊預備了口罩和酒精搓手液,想派給社區裡的清潔工。我們乘坐九時半從梅窩開出、往大澳方向的嶼巴,遊客很多,我在開車前三分鐘到達車站,上車時,車上只餘兩個座位。我走到巴士最後排的一個空位坐下,旁邊的遊客大叔脫下口罩,把口罩放進背包。


那日下午,我們回到梅窩,在民居林立的垃圾站外與清潔工閒談,大群的遊客迎面而來,大部份人不戴口罩,不少人把口罩拉至下巴位置,彷彿只要遊客認定了這是專為呼吸新鮮空氣而設的郊外,就可以無視自己是遊走在民居處處的社區的事實。


坐了十分鐘嶼巴,我們在貝澳下車,接連遇見三個清潔工。因為大嶼山路途遙遠,車資昂貴,我以為這裡的清潔工全是本島居民,最多是乘坐橫水渡自長洲、坪洲而來的鄰島居民,卻遇見了一個來自屯門的大叔。從屯門坐機場巴到東涌,轉乘嶼巴到貝澳,無縫接駁也要一個半小時。兩鬚初白的大叔說,他要面子,不可以在住處附近執垃圾,而最近競爭激烈,大家爭著做清潔工。我想起了最近訪問的資深露宿者,他說自疫潮開始,眼見露宿者多了很多,對他來說是競爭很大。


另外兩個是清潔工婆婆。其中一人的清潔範圍是整條村的三十多個垃圾桶,也要清洗巴士站旁最多遊客使用的洗手間。她指著村落高處說,最辛苦是上這座山,把垃圾車推上去,一來一回,全身是汗,口罩全濕。我們和兩個婆婆閒談時,屯門大叔已來來回回的運送了幾車垃圾,他可能想繼續和我們聊天,推著垃圾車停了下來,一袋垃圾卻滑到地上。一個街坊俯身拾起垃圾袋,裡面爆裂的玻璃瓶立時割開了塑膠袋,全袋都是空酒瓶,這袋垃圾很重。


他們在清晨開始工作,我們相遇時,他們已工作了四五小時,婆婆說,最近的垃圾是前所未有地多,大概是因為很多人居家工作。貝澳仍是非常多遊客,清潔工常在路邊、田邊或是斜坡草叢發現棄置口罩,便用夾子彎腰執拾。


屯門阿叔在閒談時,一隻手偶爾輕抓口罩的表面。這個戴了四五小時的口罩,已滑至他的鼻孔下。我忘了問他為何戴口罩。前陣子訪問露宿者,有人是怕晚上熟睡時、不知誰人路過自己身邊而戴,怕染病,也有人視口罩為行動自如的小道具,不戴口罩就不能進商場休息。


初春,貝澳的木棉花開得正烈,是幾年不見的先開花、後長葉的木棉盛開方式,難得漂亮。樹下,一個清潔工正苦惱著二月的薪金為何少了幾百元,如果是因為同工不同酬,會很不開心。


午休時間,我們來到清潔工的休息站。這是馬路旁邊的一段上坡路,我第一次從高處俯望貝澳的風景,下面是農田,田外是海灘,而迎面的高山令我想起一句「悠然見南山」。風光如畫的休息室卻是無水無電,清潔工正用自攜的燃料與爐具,以及從洗手間抬回來的一大桶清水煮食,也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吃。


沒有電,便沒有存放食材的冰箱,也不會有風扇和空調,清潔工叫我們想像一下這裡的夏天。休息站原本是一個沒有光的密室,他們在外面搭了一個竹棚,靠自然光來照明。棚外的盡頭是一大堆橙色垃圾筒,旁邊擺了一張殘舊的大沙發,再旁邊是一箱箱泥土,長著清潔工所種的菜。這片「農田」圍著尼龍繩,繩上綁了許多光碟用來驅趕小鳥。貝澳荒田是觀鳥勝地,許多鳥都強行成為牛的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因為牛拔草吃時,會彈出一些鳥吃的蟲子。


幾年前,我第一次來貝澳,走在我正俯看的田間小路,當時的牛群也像現在一樣在田上吃草。那年也是春天來訪,農田被暮氣包圍,像仙境一樣漂亮。那日,一隻水牛忽然穿霧而來,在我臉上停下,頭微微抬起,是一個貓狗討摸一樣的姿態。我第一次與牛溫馴的眼睛相視。我摸了摸牠的牛皮,像沙紙一樣粗糙,牠用鼻孔向我噴了一口氣,鳴叫一聲,轉身跑進了霧。


那日,我又認識了另外一隻黃牛,我們彼此跟蹤了一段路,因此發現黃牛在貝澳有很多街坊好友,遊客都認識牠。牠在海灘向人討吃和休息,忽然有兩父子拿樹枝追打牠,牠嚇得向著我狂奔,躲在我身後。後來我去採訪這隻牛。再後來,牛死了,漁護署檢驗牛屍,發現牠整個胃都是膠袋。


走到清潔工休息室之前,我們在路邊遇見一隻水牛,牠的牛角被推土機牢牢卡著。最初看見水牛是僵直地立著,一動不動,我們害怕牠已死去,走近細看,才發現牠的牛耳在微微擺動。街坊致電九九九,同時通知另一熟悉水牛的貝澳街坊。一個外國人走來,嘗試把牛角拉出推土機,但不成功。


消防員來到的同一刻,水牛竟然成功把頭拔了出來,牠抬頭看看這麼多人看著牠,一臉迷茫。那是一個頭暈暈的表情。街坊說,牛可能不相信自己竟然未死,也有人說牛根本不相信自己會死。水牛離開了推土機後,嗅嗅地上的木棉花,吃了幾朵。


牠的頭與腳有幾處擦傷,貝澳街坊趕到了,連忙在牠的傷口噴藥。街坊照顧了這群社區野牛許多年,與這頭傷牛很熟,說牠已廿一歲,是貝澳最老的牛,牠的辨認特徵是平坦而寬大的牛角上,有一個崩塌處。我說起了牛和我打招呼的往事,應該就是牠。


牠擁有許多名字,因為不同街坊都對牠有不同叫法,牠看心情和饑餓程度看看是否回應。梅窩街坊說,我們也替牠取個名。


叫木棉。


芸芸眾牛裡,我再次遇見一隻記掛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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