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緬甸旅遊業逐步開放後,我常跟友人笑說,找天要去尋鄕啊──那個不曾屬於我的鄉土,想不到眨眼已七年。小時候總覺得家裡跟別的有點甚麼不同,家人不時以我在外面沒聽過的緬語交談(會聽懂的通常只有罵人的話),平日會喝緬甸酸菜湯(以洛神葉為主要材料,因為緬甸發音Chin baung ywak我都喚它作「情無葉」),曾經家裡種植過一棵,方便我母採摘熬湯,那酸咸的葉香讓我說起情無葉時味道就悄悄跑上舌尖,是非常開胃的味道;大時大節會煮Mohinga一同享用(後來我才知道那明明是緬人早上吃的早餐啊),啖啖魚肉熬煮的湯,美味非常。還有四五歲時突然被披上的「特敏」(專屬女性的緬甸傳統服飾),以及臉上曾被塗抹乳白色黃香楝樹磨成的粉(Thanaka)等等。帶著零碎的記憶,以及讀過幾本相關書籍帶來的想像世界,終於走到平衡宇宙裡我可能正在居住,據說平淡純樸得可以的那個國境。
緬甸境內被官方承認的有135個民族,比中國多出兩倍以上。到來前已聽說過,這裡大致的華人分佈──在曼德勒的多來自雲南一帶,在仰光的多是經由船路來的福建、客家或廣東人,如我祖先輩於晚清時已逃到近仰光一帶。
仰光老街一隅。
50年代從雲南跟父母來緬甸的民宿大哥談到當時的土地改革,迫使他整家搬到緬甸來:「那時大鍋飯嘛,哪有飯吃,沒飯吃就跑到中緬邊界來啦。」──他說的是臘戍,緬甸撣邦第二大城,80年代末因孩子出生而搬到緬甸第二大城曼德勒,由以往在緬北開採後隨即跑到中國銷售玉石,到後來轉型做飲料工廠,至現在經營民宿,來回多少年,惦記的都是他們一家剛到埗時住過的那條村子傣族人的情。我到曼德勒當天是平安夜的晚上,一群孩子就跟民宿成員一起表演,歌唱並以樂器伴奏,逗得來自異地的旅人笑眯眯的──緬甸九成人口是佛教徒,這個聖誕晚會算是一個異常的驚喜。開始時,孩子們一個跟一個排隊走到台前,怯羞羞的樣子,而孩子的臉於我而言跟一般緬族人無異,後來從民宿大哥的口中才得知,這些孩子是傣族的,背景都較複雜,單親的、孤兒的,或父母是吸毒者,甚至販毒者的都有,他和妻近年都受託給村子裡的人帶孩子,讓他們至少得到三餐溫飽,能受教育。
民宿大哥不相信學校教育,他小時經常逃學,在街上到處浪蕩,我想像他如《四百擊》裡的安東尼一樣自我放逐,或如帕慕克一樣在伊斯坦堡的大街上找尋有趣的物事。他說,孩童的邪惡可以扭曲同伴往後的生命,那裡面有太多可怕的毀壞,況且學校的教育培訓都是倒模的填鴨式的,自家教還能自主地培養孩子各自的興趣。看著他自家教出來的幾個孩子,就覺得這個理論無論是否成立,他的家庭教育都令人敬佩,幾個孩子都精通中英緬三語,而且各有所長,繪畫、吉他、小提琴、歌唱、寫作,都有各自特色。在這裡面住你會看到整幢樓房充滿著女兒與母親的畫作,早些回來你會聽見姊姊或妹妹在練琴,聽說民宿在裝修以前還有個音樂教室。
曼德勒的繁忙街道。
在曼德勒的街上,要碰到華人並不困難。曼德勒的華僑沒像仰光的經歷過大規模排華事件,或許正是如此,感覺他們較不怕炫富,外貌上也較易分辨出來。也有一些華人,到中年或退休以後才由中國內地或台灣到緬甸來,經營各類型的生意,如我在吃早餐時碰到的大衛先生,他就在台灣退休後到這邊做雕塑和陶瓷買賣,因為剛來的關係正在發掘市場潛力,每天都老早跑到工廠去,吃過早餐頭也沒回過來。
黃昏時分我打算到鬍子兄弟那邊看劇,但到達的時間太早,本來只想先探查環境,坐著坐著就談了很久。鬍子兄弟是個喜劇團體,以高調諷刺軍政府聞名,是言論自由的倡導者,演出就在他們家中舉行,在以往的高峰時期,他們家裡那木房子的客廳每天就擠著幾十個外國人。我去的當晚只剩下69歲的盧茂,他是劇團兄弟其中之一,因為太早的關係,他嚷我到外面坐著等:有個華人在這邊跟你談天,齊人就可以開場了。
在昏暗的光線下只看到他旁邊那位華人長相的男子正抽著緬甸草煙,長凳旁倚著個拐杖,樣貌看來比實際年輕,或,只是提早衰老,才需要那木杖。他操著跟我差不多歪歪斜斜的普通話,說,中文字唸得不好,五歲已經來緬甸了。但談到幼年時的經歷,他還是滔滔不絕。
他們家在英治時代已到緬甸定居,後來50年代日本遠征緬甸,日本仔打到來,母親擔心家人的安全就回中國去,但因為他們一家是雲南瑞麗的大地主,很快又因為「土改」再次遷回緬甸去。雖然那時只得五歲,他仍記得因為路況太差,陸路走了好多天才抵達曼德勒的情景——車不斷的晃動,眼裡就是一片荒蕪。他最初到來的兩年,在學校仍學到華語,後來政府就禁止校內的中文課,他彆扭的中文只在家裡講,然後唸到高中,像不少人一樣經營翡翠生意,運往中國,包括他的出生地瑞麗,一直經營至退休,家裡便轉做機車零件買賣。他指著旁邊的店子,隱約中我看見幾個華人臉的男女,然後談到他的兩位姊姊——一家人逃往緬甸時,她們仍留在中國,只得他一個幼子跟去,那時二姊在寄宿學校裡傳訊不便,錯過了逃走的機會,便一直待在內地,後來當了老師,現在的生活好像還可以。那大姊呢,他沒多說,只淡淡然道:她來的中途沒了(死去),談到這裡他停下良久,眼裡有憶著往事的深邃,我沒問下去,這時碰巧載著他孫女的車子駛來,他昂然的走過去大喊「我孫女回來了」。看到他眉頭頓時一鬆,突然覺得,往事有甚麼好談呢。
而當天晚上,一直沒等到另外三位觀眾來看諷刺喜劇,舞台的布幕也沒被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