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形.夠鐘食藥】她和她們的解藥

小說 | by  朗天 | 2022-06-16

一. 她


她停下來的時候,將手上的藥包都丟到路邊的垃圾桶去。


其實那叫不叫垃圾桶她也不怎樣肯定。自從某年的社會事件,他們有意把街上曾被廣泛挪用作路障的金屬垃圾桶大規模更換,在原先的收集點設置一個個鋼環,沿環周邊繫接一個個橙色的膠袋;告別美觀固不待言,也由於膠袋本身的脆弱,限制了被拋棄物事的大小、重量與種類。


以前,她可以毫不猶豫將未喝完的飲料扔進金屬桶,她也嘗試過將一件供冬天穿著,釘了銀片的外套整件塞進去,而毋須像現在那樣,擔心袋子會承受不了,萬一穿了洞,有甚麼化學物品漏出來,會帶來甚麼令人不暢決的後果。


不過,無論怎樣說,她總算把藥包扔掉了。


三小時前,她從振強介紹給她的中醫診所門口走出來時,布包放了起碼二十包藥粉。陳錦鴻醫師讓她排隊等了兩個半小時後,右手三指在她左手脈門停留了三秒,在她右手脈門停留了兩秒,連吩咐她脫下口罩瞧瞧舌苔也欠奉,就低頭寫了方子,然後交給診所的「姑娘」配藥,診金藥錢一共收了她一千塊。


她當然記得我和她提過以前的中醫求診經驗:醫藥分家,我們大可在某診所診症辨證,自行轉身到另一條街的藥行依方配藥;有的醫師和特定藥材鋪掛鈎了,但要保持獨立性,也在所多有。藥行認方不認人,誰拿藥方來,都可照方執藥,除了太過特別的方子,多不過問。


至於從那些熟藥和生草藥年代,演變到今天的藥粉沖劑年代;由以往打開藥包可以自行逐一檢查配藥有否出錯,到當下拿了藥根本無法辨識內裡乾坤,只能盲目相信醫師權威,如何相去十萬八千里,則毋須我去提醒,她也一直時刻在意。


既然如此,問題來了:她為何還去看這位振強推介的醫師呢?畢竟我勸她去看中醫調理身子勸了好幾個月,她一直置若罔聞,怎麼忽然像聽話的孩子那樣,在陳錦鴻門外,乘乖地跟一眾大媽小夥,一起排隊輪侯?


我當然不希望她是因為振強。振強人品無差,他是那種經常幫助老婦過馬路的傢伙,但我們一班朋友都覺得他腦子有點獃,反應有點遲鈍,故此久不久便傳來他被誰騙了檢佔宜了的消息,我們見怪不怪,也不會視他的推介為甚麼正經事情。


原因最終她都沒有告訴我。她早習慣了間中用她不經解釋的非理性行為令關心她的人生氣,我懷疑她甚至故意如此,從中攫取樂趣。你要麼學習提高情商或修養,體諒體諒,要麼把對她的關注程度調低一下,橫豎人生要勞心的事多著,把她從你的意識核心圈走也許是明智之舉。


總之,我事後僅僅知道,她去看了陳錦鴻,之後經過一個畫廊,無意中發現了那人的展覽在那裡舉行,雙腳就不聽指揮把她帶了進去。


門外有保安檢視來賓的疫苗通行證,但剛好有一群人堆在門口,她甚麼也沒拿出來,乘亂混了進去。沒有人留意她駐足在那幅叫《我和我們在一起》的抽象畫前。


畫作由數百條五顏六色的線條組成,布景色勉強可稱作淡黃,但間雜了幾塊淺青色的「補丁」。她眼睛和嘴色不由得張得老大,幸好佩戴了口罩,否則早上經過市場看見的那棵大蘿蔔,也可直貫而入。


有時,有些感覺不能告之任何人,即使說出口,別人也不置信,即使相信了,也不會有具體的共感,更未必會認同、明白。


她確實無法和人分享她站在畫作前的感受,真的需要的話,只能簡單交代一句:她看見了自己。


二. 解藥


「你有沒有看過安徒生寫的《影子》?」有一次她問我。


「當然有,那個影子出走了遊歷後回來,逐步取代本體的故事。老實說,我不覺得那適合兒童閱讀。」我端起侍應送來的Flat White,呷了一口。


「我也不覺得,不過影子總比分身仁慈。」她咪起了眼,再緩緩吐出一口氣。


「你想說甚麼?」我企圖捕捉她的目光,但她巧妙地避開了。


「沒甚麼。安徒生起碼沒讓小孩讀一個分身故事。」


「是這樣嗎?」


「是啊。相傳人遇見了自己分身便是將死之時。影子替代,你還有抵抗的餘地,但分身來找你時,你已沒有選擇。」


「是這樣的啊。」我幾乎重複了反應,但語氣略有不同,因為我想起了一個類比:「你令我想起物理學正反物質的假說。根據這個假說,每一粒原子都會對應一粒反原子,原子與反原子碰撞,便會發生大爆炸,正反雙方都灰飛煙滅。當然,我們也可辯說那不算毀滅,因為物質不滅是定律,一切只是質能互轉。」


「這是假說嗎?我以為是科學事實。」她噗嗞一笑。


老實說,我很喜歡她的笑容,她一笑,世界便好像有甚麼被移動了少許,即使只是幾微米(µm)。


「那麼,分身可以視為我們的反物質嗎?」她語重心長地望向我。


「不能。」我清了清喉嚨:「假如分身是反物質的話,它半秒鐘都不能置諸正物質的世界,因為它一出現便會被中和,就不會有甚麼遇上分身之類的事情。」


「我倒不是這樣看。」她眨眨眼,頓了頓繼續說:「你說得沒錯,但正因為這,我們才難以跟自己的分身相遇,甚至終我們一生,也不會有這個機會。」


「千百兆分之一的機率?」說到這裡,我也笑了。


「再開方,或者三次方才差不多。」她裝扮屈指一算,權充後現代新紀元高人。


「那麼,分身其實算是一種解藥。」我忽然道。


「甚麼?」


「解藥。」我略一沉吟:「治療我們痛苦人生的解藥。」


「你的說法,死亡才是解藥吧。」她怪沒好氣。


「不。」為示莊重,我放緩了說話速度,幾乎逐字將下面的話抖出來:「死亡是最終那道門,以至門後的世界。我們要服下解藥,才看到那道門,才能打開那道門。」


她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有點尷尬,彷彿那時才頭一趟看清我是誰。


【無形・夠鐘食藥】藥引



三. 她們


回到兩個半小時前的畫廊,《我和我們在一起》的畫作前。她看見了另一個她。


為了保護《我和我們在一起》,畫廊將畫裝裱在玻璃框內。在凝視畫作之際,從畫框玻璃反光中,她清晰看見身後那個人影。


她駐足在畫作前,有人則駐足在她身後。換言之,她暫時跟那人和畫作,構成了類以三文治的關係,而她,就成了肉餡。


她不敢回頭;無論從身高、輪廓、打扮,身後那人都跟她並無二致!


為了方便看中醫,她這天穿了淺藍白間鬆身毛衣、刺繡穿孔牛仔褲、頭戴中性漁夫帽。身後那人也一模一樣。


她瞪大了眼,無法好好反應過來。


她的脖子早硬了,很快,即使她想轉過頭去,也有心無力了。明明雙腿已開始發軟,幸虧還可站著,只是不能移動半分。


良久,反光顯示,身後那另一個她向左離開了。再過好一會,她的身體才恢復可以活動的狀態。


她倒吸幾口涼氣,低頭用最快的速度離開畫廊。


目不斜視,盡量收窄視線,她很不想看見前後方左右出現另一對橄欖綠Nike Court Lite2 網球鞋。


出了大門,她一口氣跑了三個街口,停步抬頭時就看見那個不知該叫垃圾桶抑或垃圾袋的廢物收集處。


她下意識覺得一切和布包裡那二十包藥粉有關,幾乎毫不思索就像藥包拿出來,統統扔了。


一千塊就此報銷,但她已管不了那麼多。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 」此時一道尖叫聲傳來,她嚇了一大跳,原來她剛走過的街口,正有一名女子,扯開嗓子喊叫。


她望過去,尖叫的女子雖然一身時髦打扮,但一頭黑油油的長髮,卻梳了兩個髮型。


左半邊紮起辮子,右半邊則是側梳馬尾。如此一來,即使她不尖聲高叫,旁人看在眼裡,也會懷疑她腦袋出了甚麼毛病。


女子重複宣揚世界末日到了的信息。路人紛紛走避,但剛扔掉藥包的她,喘息方定,沒有再奔跑的意思。


遠處,約一千二百公里外的江面,正翻起一股洪鋒.......



【無形・夠鐘食藥】前置詞:病態社會,準時服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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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天

作家、文化評論及策劃,兼職執教大學,近作有《反復:易經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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