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說是網;它捕捉撒網的人。美洲不就是憑著假說被發現的嗎?假說萬歲!〔...〕 一如人靠食物維生,哲學家靠難題維生。沒有解決的難題就是沒有消化的食物。食物上面撒了調味料,難題上面則有弔詭。當難題不再存在,它才真正被解決,一如食物。
——諾華利斯(Novalis):《對哲學、愛情與宗教的思考》
原名雲哈登堡(Georg Philipp Friedrich Freiherr von Hardenberg)的諾華利斯,一直是理想主義或觀念論(idealist)的次神級(lesser god)偶像。假如一般人只從康德、費希特、謝林、黑格爾這一脈去理解和評論德國觀念論,那麼便難免有機會面對被歐洲人訕笑的危險。「你沒有聽過德國魔幻理想主義(magical idealism)嗎?」我還記得第一次被人質詢時頭上冒出冷汗的感覺。有一段日子,我真的覺得沒有讀過諾華利斯,便沒有資格講觀念論。
有別於康德至黑格爾的大體系觀念框架建構,諾華利斯主張文哲不 分復不拘的書寫。成果便是反論文的片段表達(Fragments)。無論我們稱之為片段或斷片,他認為這才是最忠誠反映思維方式的寫作。完全抽走感性以至經驗內容的純粹思考是理想的靜態設定,數 學、幾何學、邏輯計算優為之,但涉及人生,以及——對諾華利斯 更重要的——涉及自然的思考,後退到那原初,也最基本的狀態,大抵是較謙虛而實在的。這狀態不是別的,正是碎片,等待被組合,但其實有時根本不必被組合、被置入理性系統的碎片。
諾華利斯二十八歲便因肺癆病逝。假如他不如此早死,德國觀念論避開定於黑格爾一尊的命運,可以走到哪裡,實未可料。固然,歷史沒有如果,而儘管諾華利斯最初傳世的是詩歌,沒有人會否定他的思想深度。在打破語言和世界的界限這一希冀上,詩人和哲人當然是合一的,不止於最終,也在最初。
是的,讀周丹楓,不斷想起的不是盧梭,不是尼采,而是諾華利斯。是因為書寫者年紀或氣質相若嗎?不,作為解構的讀者,早慣於逼近和迎接文字的不可能性,在那些可以短至一行的文字碎片裡,見證有時甚至真的化為四處散失的單詞,肆意考驗所「置身」的空間,零落如即將被輾碎的花蕾(頁70-71),我們看到的,不止是作者的思絮。假如我們沒有被那反覆互織的心音餘韻導入歧途,竟妄想尋找某些故事,那我們大抵不難發現從碎言斷語間冉冉升起的,那個近年我們已不想再提起名字的城市,它(她)的剪影,它(她)的暗景,它(她)聽見或聽不見的雜音。
然而,故事又明明在那裡。非故事的故事,大抵因此被稱為喧嘩。有些讀者傾向把文字化為畫面;當畫面如剪碎的雜誌,它們等待的不只是被重新拼貼,而是提醒我們,聲音和文字的關係從來更密切,敘事的聲音四面包圍我們,那些融入黑夜的露宿婦、沒人理會的傳道人、公園遛狗的老夫妻、從來不互相慶祝生日的兩母子、「藝術家」、「外八字」、「垃圾佬」、「橙」、「海南島」、「象腿(s)」⋯⋯作者以命名宣示他的主權,但這重要嗎?聲音如泣,獅子山和黃大仙彷彿溶掉,在如潮的字音聲海裡,在中環的行人電梯間,在困於瘟疫的城市寫照中,在每個人的真面目,也就是作者筆下的口罩前。
「這裡佈滿教堂。」作者悠悠寫道,抗爭的痕跡(如頁34)卻遠離救贖。「自由是他者,自由是一個社會的他者,自由永遠是他者。」他再寫道。
書寫如此困難亦不困難,一如諾華利斯所說,在未消失前,作品宛如沒被(完全)消化的食物,而我們賴之以維生。困難與不困難之間,就是讀者消化和吸收。周丹楓無懼於被他所撒的文字之網捕捉,向我們撒下了這部傑作。不!他怎會害怕?他是故意自尋煩惱的,唯其如此,唯其被困於自己布下的陷阱,感性和理性才在其中如此無縫地織合,而無論他的文字表面上何等憂鬱,我都會設想,他,和讀者一起,最終都是快樂的。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