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作家都有多個筆名,或為應付不同文體和欄目,或為表達個人志向和立場,或為隱藏身份投稿搵食,有時甚至只為過癮與讀者捉迷藏,例如倪匡有衛斯理、魏力、衣其、洪新等筆名,劉以鬯則有葛里哥、令狐玲。今天的讀者探尋作家們早年沒公開過真正身份或不為人知的筆名,也是一種閱讀趣味。
梁秉鈞筆名也斯,愛讀香港文學的朋友必然熟知。也斯早在六十年代已投稿報刊,那時他才十多歲,數十年來筆耕不斷,在詩歌、散文、小說、文學評論、文化研究等領域均有成就,其實他早年曾用過多個筆名以應對不同範疇,但似乎沒有多少讀者留意。近讀王家琪新著《也斯的香港故事︰文學史論述研究》,書後有附錄「也斯六七十年代部分報刊專欄文章編目」,整理了逾千篇也斯文章的原出處、刊登日期以及結集名稱,資料甚為齊全。循此線索,可以發掘到不少有趣的資料。
例如這附錄包括一篇於1969年4月4日登在《中國學生周報》的文字,名為《河之第三岸》,編目註明後來收錄在梁秉鈞譯編的《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那時梁秉鈞剛滿二十歲。登上「香港文學資料庫」查看《中國學生周報》的該頁掃描圖檔,原來這是翻譯巴西名家盧沙(Joao Guimaraes Rosa)的作品,譯者在「作者簡介」說明此文譯自企鵝出版《今日拉丁美洲作品選》,刊於周報的「譯林」欄目,但這位譯者署名並非梁秉鈞或也斯,而是「臨沂」。想來王家琪必然比對過周報與小說選,才發現「也斯」與「臨沂」是同一人。按名索驥,《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是台灣環宇出版社「長春藤文學叢刊」第6號作品,全書由梁秉鈞翻譯寫成,1972初版。罕本難得,年前幸運地在位於上環的舊書店「今朝風日好」購入一本,對照周報與小說選兩版本,除了一點改動,文字大體相同,例如︰
節錄「周報」版開首︰
……但有一天父親開口叫人給他造一條獨木舟了。這不是鬧著玩的。他特別訂製一艘獨木舟,用黃木做材料,船身狹小,只在船首處用木板做一個座位。這全部都是用手做的,精選的木材堅韌地扭彎,可以在水中支持二三十年。……
節錄「小說選」版開首︰
……但有一天父親開口叫人給他造一條木舟了。這不是鬧著玩的。他特別訂製一艘獨木舟,用黃木做材料,船身狹小,只在船首處用木板做一個座位。這全部都是用手做,用精選的木材扭彎來連接,可以在水中支持二三十年。……
這位「臨沂」在七十年代於《中國學生周報》、《文林月刊》還有不少文字,多與戲劇、舞蹈、油畫等藝術活動相關,有訪問也有報道,在「香港文學資料庫」可以查到十項條目。既是同時代人物,也譯過同一篇小說,文字基本上相同,據此幾可肯定「臨沂」就是也斯另一個筆名。這條資料也可看到年輕的也斯在結集譯文時會重新修正、潤飾一遍,態度認真,並非隨便輯印賺錢就算。可惜這次未能比對企鵝出版的《今日拉丁美洲作品選》原文,仔細看看他修訂譯文的考慮。
從「臨沂」出發,我們可以找到也斯其他筆名。黃仲鳴在2017年8月於《文匯報》的「字裡行間」專欄寫過一篇〈蔡浩泉編的情色雜誌〉,寫到蔡浩泉曾以「蔡爾」為筆名,在六七十年代主編《藍寶石》雜誌。他指出這份雜誌是「淫而不褻,雖有裸女彩色相片,是藝術,非色情」的刊物,執筆時僅淘得六本(第2、3、4、5、6、10期),但發現不少知名作家均有投稿,如盧文敏和倪匡等,「最令我驚訝的是,還有也斯」。他整理資料,指出在這六期之中,也斯有文三篇,分別是:
第2期:〈電影導演是個窺伺狂〉,維果.史祖曼著,也斯譯。
第5期:〈人體形狀〉。圖文並茂之作,圖非淫穢,乃藝術品。
第6期:〈日本文壇上的傳奇人物:三島由紀夫〉。
這篇文章引起我的好奇——也斯會在當時流行的情色刊物寫怎樣的文章呢?後來輾轉購得兩本《藍寶石》,分別是第3期和第5期,發現了不少新材料。
第5期(1969年2月號)收有也斯〈人體的形狀〉(雜誌目錄上的標題是〈人體形狀〉,但內頁的正文標題卻多了「的」字),那其實只是一篇七百字左右的短文,介紹當時倫敦「當代藝術會」以「人體的形狀」展出的一系列藝術家的作品,包括尚.杜布飛(Jean Dubuffet)的雕塑,確是無關淫穢的文字。特別的是這期原來還有「臨沂」的文字,題為〈誰殺害了維瑪.蒙蒂斯?義大利一宗最耐人尋味的命案〉,寫的是一宗發生於1953年的命案,一個名為維瑪.蒙蒂斯(Wilma Montesi)的女性的屍體被發現在羅馬附近的海灘,死亡案件背後牽連政客、明星,也和毒品問題、色情派對有關,全文長達三頁,字數遠超〈人體的形狀〉,內容不是重點,那不過是當時情色雜誌愛輯錄的「吸睛」故事,大抵是拼湊外國八卦報道而成,重點是原來梁秉鈞曾以「臨沂」和「也斯」為筆名「同時」在《藍寶石》寫稿,那時他還未過廿歲,但已是個多面手。若非我們事前知道「臨沂」也是他的筆名,就會錯過這篇譯文了。
臨沂〈誰殺害了維瑪.蒙蒂斯?義大利一宗最耐人尋味的命案〉
第3期(1968年12月號)更加特別,是新近才購入的。黃仲鳴說也斯在六期中寫了三期,奇怪的是他遺漏了這本第3期,其實應該共寫了五期才是——第3期目錄沒有也斯的名字,但翻到最後一頁,赫然就是署名「也斯」的文章,題為〈地下電影「沙巴家」〉,介紹康雷.祿斯(Conrad Rooks)的電影《沙巴家》(Chappagua,1967)。有趣的是,這篇文章的標題原來有出現在目錄中,但沒有標出作者,只是標明「彩色」,然而該頁其實乃係黑白並非彩頁。大抵當時雜誌只新出數期,編輯尚較混亂,目錄與內文時有不統一處,而黃仲鳴前輩漏眼才錯過了這則資料吧。《沙巴家》今天被視為「邪典電影」,祿斯自編自導自演,拍的是吸毒的狂想與戒毒的經驗,參演的竟還有威廉布洛士(William S. Burroughs)、亞倫堅斯堡(Allen Ginsberg)等文壇奇士,相信就是因此吸引了也斯注意,他在文中評說此片「是一場豐富的視覺經驗,在地下電影和幻覺電影(Psychedelic Cinema)的進展過程中它的地位極端重要,電影中的視象,駭人、感性、煩悶、滑稽而又使人困擾」,可惜這篇影評很可能沒有在其他書刊收錄過,王家琪就沒收進附錄;後來請教主編《也斯影評集》的鄭政恆先生,他也表示從未見過這篇影評。
也斯〈地下電影「沙巴家」〉
《藍寶石》第三期
從此我對《藍寶石》裡的梁秉鈞分身很感興趣。最近「九龍舊書店」出售多本早期《藍寶石》,包括第4至20期(部分期數有多於一冊),非常驚喜,與老闆相熟(第5期就是年前購自他手),他慷慨讓我們參觀翻閱,一掀開第4期(1969年1月號),目錄上就有署名「也斯」的文章,題為〈性開放的國度〉,黃仲鳴沒有提到,也許只是看漏了(因此上文說也斯在前六期中應寫了五期)。這是長兩頁的文章,小標題包括「瑞典新的道德觀」和「一位美國攝影師旅行瑞典的日記片段」,翻譯的是「占姆士.莫萊斯」的文字(不知何許人也),和上文「維瑪.蒙蒂斯案」那篇性質類近,內容不算特別,但兩個小標題前都標註著「一」及「1」,這應該不是分段號碼(不見有「二」或「2」),而是可能原初想定為專欄系列,將日記分成不同片段,分期譯出,然而之後的期數就沒再見到這旅行瑞典日記,也未能找到莫萊斯的原文,未能確證想法了。
第6期之後就再沒有「也斯」或「臨沂」的文章,可是除了這兩個名字,還有另一個「浪吾」,幾可肯定也是梁秉鈞的筆名,即使不是他專用,而是集體共用的筆名,至少可肯定他有參與其中。證據是在《藍寶石》第7期(1969年4月號),「浪吾」翻譯了傑克加洛克(Jack Kerouac)的〈墨西哥女郎〉,這其實是其名作《在路上》(On the Road,1957)的選段,梁秉鈞後來將此〈墨西哥女郎〉收進了台灣環宇出版社「長春藤文學叢刊」第2號作品《美國地下文學選》。這本梁秉鈞譯作初版於1971年,現已極為罕見,比《當代拉丁美洲小說選》更難尋,幸得藏書家朋友馬吉相助,請他拍攝私人珍藏,對照書頁,果然是大體相同的譯文(一如《河之第三岸》般只略有修改),只是在《藍寶石》的版本篇幅相對較短,後來到結集時才將全段譯出。
這位「浪吾」在第4期已有登場,編者特別介紹他,謂「浪吾先生每期為本刊翻譯精彩西洋小說,藝術性與娛樂性並重,讀者不可錯過」,第5期編者又形容浪吾專譯「名家名作,譯筆流暢,希望讀者細讀」,可見重視。浪吾在第4期翻譯André Pieyre de Mandiargues的《潮》,第5期譯了亨利米勒(Henry Miller)的《叢》,第6期(1969年3月)譯的是李奧史居(Leo Skis)的《在喬治家中的遭遇》、第8期(1969年5月號)是徹斯特.欠斯(Chester Himes)的《紅腳趾》、第9期(1969年5月號)譯維奧烈.蕾杜(Violette Leduc)的《泰麗莎與伊莎貝》。第9期之後就再見不到浪吾的譯筆了。上述幾篇譯作都沒收錄在也斯其他結集中。再查「香港文學資料庫」,「浪吾」有四條資料,在《中國學生周報》、《文林月刊》、《海報》都有投稿,其中1973年10月12日的《中國學生周報》最為特別,那是「智利詩人聶魯達專輯」,在同一頁上,吳煦斌譯了《元素之歌》中的〈懶惰之歌〉和〈給華耶浩的歌〉,浪吾則翻譯《狂想之書》的〈太多名字〉,不知是否編輯自出小心思。
浪吾《叢》
「也斯」「臨沂」和「浪吾」不止一次在《藍寶石》出現,我們可合理地猜想梁秉鈞在這本雜誌的參與不止於投稿,甚至包辦了一些編輯和譯文工作。還有一個筆名「美思」,其文藝興趣與也斯相近,說不定也是另一「分身」。在第3期,目錄標出一篇「美思」寫的〈娛樂事業進軍大學學院〉,但翻到內頁,這篇文章卻是署名「臨沂」,這到底是編輯張冠李戴,還是「臨沂」和「美思」本是同一人,只是編輯時不慎調亂了?美思在第3期還有一篇〈馬蒂斯筆下的裸女〉,第5期寫〈美國地下電影的「最持久者」︰學生電影〉等,都似是也斯有興趣的題目,但單憑一次編輯手誤以及我用了有色眼鏡判斷的文藝口味,實難確定「美思」與「也斯」的關係。「美思」在「香港文學資料庫」上沒有資料。
臨沂〈娛樂事業進軍大學學院〉
事實上,《藍寶石》還有幾個筆名,例如「思浙」和「甘速章」,其文字和譯作都令人引起「也斯的聯想」,如「甘速章」多寫文藝人物專題,寫過卜戴倫、波蘭斯基和費里尼等,但也許只是我「疑神疑鬼」,找到了一篇「美思」,就以為位位皆是也斯,謬之千里也未可知(當時會留意費里尼等大師的作家肯定不少吧)。「思浙」則比較有趣,暫只在《藍寶石》第3期見到,目錄上標明「思浙」寫了一篇〈電影中常見的幾種性愛場面〉,但內頁正文並無署名,看標題以為內容會頗為露骨,其實此文目的在於分類評述不同電影呈現「性」的題材與形式,當中談及荷里活經典與法國新浪潮作品,也有英瑪褒曼和黑澤明等一二十部歐洲、美國、日本的重要電影,或通俗或藝術,是也斯會有興趣的範圍。本來單憑這點不足以與也斯關聯起來,但「思浙」的讀法令人想起另一個同音筆名「思喆」,在本文寫到最後一稿時,才輾轉得知的線索,難免引起聯想。
目前找到的幾篇署名「思喆」的文章,都是在《星島日報》「大學文藝」的譯作或散文,包括1967年11月14日的譯作《蟒蛇》(上)與11月21日《蟒蛇》(下)。「思喆」就是「也斯」的證據,在於《蟒蛇》原來是翻譯杜哈絲(Marguerite Duras)的作品,後來收進1970年台灣晨鐘出版社「向日葵譯叢」的《當代法國短篇小說選》,此書由鄭臻、梁秉鈞合譯,書中的《蟒蛇》由梁秉鈞署名翻譯,當時他譯杜哈絲為「瑪嘉烈.杜赫」。這本法國小說選與《美國地下文學選》同樣極難在坊間找到,最近終於上圖書館一查,比對《星島日報》與《當代法國短篇小說選》的文字,文句相同,我們幾可肯定「思喆」和「也斯」是同一人。事實上,王家琪可能也留意到「思喆」這個筆名。在《也斯的香港故事︰文學史論述研究》第139頁,提到也斯「譯介六十年代開始被視為『反現代』或『後現代』的美國劇場實驗」,在第140頁的註123中,她提到可參考的幾篇文章,就包括署名「思喆」在1968年3月26日刊於《星島日報》的評論〈介紹亞倫.加普羅和他的突發性演出〉。這註腳包括三篇參考文章,未能肯定她對「思喆」有多少認識,但也可視為佐證,現在加上《蟒蛇》的發現,證據就比較充實。那麼在《藍寶石》撰稿的「思浙」會否就是在《星島》寫文的「思喆」,同樣是「也斯」的分身?此刻我們缺乏證據,只好存疑了。
從也斯到臨沂到浪吾到美思到思喆再回到也斯,這次書刊漫遊的經歷也是奇妙,既有嚴肅文學也有八卦舊聞,有港台譯本也有情色雜誌,過程中要搜刮罕見珍本也要請教學界同好,即使仍有不少未能確定的地方,這次筆名「新發現」也未必算得上很有研究價值,已是一場有益又好玩的文字遊歷。無論如何,這也提醒了我們︰要研究香港作家,不能只留意詩集、小說、報章或文藝雜誌,有時也不能錯過色情刊物,例如不少成名作家都曾在《咖啡屋》、《迷你》、《老爺車》等著名情色雜誌撰文,水平甚高,而且不一定流於媚俗,可是能否發掘到有用材料,就看書緣了。上文提到幾篇浪吾譯作,想到也斯的翻譯似乎沒有多少人研究,但這既需要精通中、英、法文甚至其他外語的人才,而且因為版權問題,這些譯作今天都已無法再結集再版,就更需要嗅覺敏銳的朋友在故紙堆找尋新材料。上述部分少年也斯譯作,似只是工作需要的產物,談不上形塑了他的哪些思想,但想來也算是精進翻譯功夫、接通市俗世界的小練習。至於《藍寶石》,這本情色雜誌不知於何時終結停刊,總數有多少期,圖書館不見收錄,在坊間求購一冊既不容易也不便宜,要待有心人繼續發掘,看看還有沒有其他文學寶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