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的後事
2016年8月21日,是我的貓──b的火化日,b在我踏入30歲前的一個星期死了,那年牠18歲。那天天陰,我們在觀塘一幢工廠大廈的寵物火葬場中將牠火化,牠是多麼的乾涸,彷彿杯麫中的脫水蔬菜,我有一種感覺是在與自己成長的晚期作別,29歲,一個人,我看看自己,彷彿那是一場給成長的葬禮,我傷心得不能言語。《狼狽》中我甚少寫b,這只是因為我不擅於給別人寫字,《晚冬》中,我更沒有一詩是寫b的,我只在〈家宴〉中提到牠,但我寫過野禽、野蜂、野豬、飛蝨這些不被馴化的生物, b 曾被我馴化過嗎?馴化,我對此愈來愈感興趣,生活乃至工作,我也有被馴化過嗎?然而 b 已經死了快五年了,如今我34歲,牠將一直在我以後的人生缺席,牠不會給我一個答案。這一年我看看自己,看看身邊世事,彷彿仍然沒走出牠的葬禮,我的成長卻與我作別好久了。
狼狽後
對我來說,《狼狽》是一本充滿缺憾的作品,因為它幾乎沒有完成某種完整意念,有些部分到了《晚冬》才真正完成了。如今,我已經接近沒有單篇創作的概念了,我常常是先想到了整體,我對一個想表達的東西愈來愈沉著到整體,「整體」有一種令人著迷的結構,有時候是依據一個很早之前已形成的意念去表達一種想法,比如我在寫完〈家宴〉之後,我覺得已經把這個主題寫完了,寫盡了,它不能再有更多的「完整」。再舉例來說,我尤其感興趣的是《狼狽》中那隻噴火的龍蜥(《狼狽》,頁九十),牠在我的腦海中是沒有具體形象的,「去比利時結婚」後,牠至今仍在飛行的途上,在進行自己未完成的旅程;我早已打算給牠寫個專輯,這是後來我再寫〈龍蜥的旅居生活〉的原因,也曾想在《晚冬》中給牠安排一輯,只是仍沒有動力去把它完成──這部分的思考及實踐,我全然放進了「十二篇範文」的重寫上去,我是一整個地參與著的。
如果和《狼狽》相較,《晚冬》的成書過程顯得更狼狽,也因此我更喜歡它,因為我已經寫得非常少了,其中有一段時間我幾乎都沒在寫作,我讀了很多不同的東西,也做了很多不一樣的事,包括攝影、對馴化了的可悲生物產生了好奇、同情人類孤獨的飛行器、「重讀」一些耳熟能詳但從來沒有認真讀過的部分(例如脂硯齋的評)、對金融及股票市場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興趣;我甚至完全沉迷到慢讀的狂熱之中,一再以語音輸入的形式一字一句把喜歡的書(其中很多與文學無關)整本朗讀成文字檔案。
這些無所事事或不務正業,反過來影響了我的思考、我的寫作,也參與了我的書寫。我知道,《晚冬》成書後,應該有一段更長的時間我不會再有出版詩集的打算,我的正職是一名中學教師,教學既是我所熱愛的事,也是令我幾乎沒有餘暇書寫的主因,矛盾的是,我需要這種分身不暇的狀態來參與思考和書寫,因為我是一個無法在閒暇之中書寫的人,長假期不能給我更多書寫的時間,那些時間我統統拿去做了很多別的事(如前述),或於無盡的批改中花開荼靡,由是,這本詩集中的大部分作品都是在我教學的間隙寫成的,我很珍惜這些「間隙」,我以為我很多重要的作品都是在這個狀態之中寫成的,例如〈家宴〉和十二篇範文的重寫。
晚冬前
2021年的當刻,我又把這十二篇範文講授了一遍,而世事多變,往往來不及停駐便已出發,歷久常新的經典,如何與範文體作別?大同小異的生涯,又經歷著同樣的起起落落,一如範文體,有它的表、論、說、記。《晚冬》中,「十二篇範文」的重寫幾乎耗去了我所有心神,這是《狼狽》所沒有的經驗。「重寫」是一個很有趣的想法,因為它能夠在時代中繼續流動,它並不只是一個文本,而是一個有機體,是有依據的書寫。那是一個在2016年左右便開始蘊釀著的想法,一直到潮湧一般的2019年我才動筆,直到《晚冬》付梓前才完成五組,合共十五首詩,我從來沒有如此完整地去表達一個想法。遺憾的是最後一組〈涉之章〉並沒有收入書中,只因為到付梓前仍然無法令我感到滿意。
動筆不久,《字花》「重寫本土」欄目邀我重寫一篇香港文學作品,我寫了〈有時有時〉,重寫梁秉鈞的〈中午在鰂魚涌〉。那時我在荃灣教書,每天都會經過眾安街的天橋,有時候我沿著天橋就一直走到了荃灣西,有時就登上船向馬灣駛去,我就這樣懸於一種不著地的狀態,思考著種種日常。
身為教師,我的日常工作使我必須完全掌握全部範文的各方面,我幾乎可以倒背如流的這些範文,我幾乎每天都能在它們之中變化出測考題目 (並提供參考答案),為那些生活在人生絕境的古人,比如出儒而入佛道的蘇軾,比如扶搖直上而直插谷底的柳宗元,比如那些打恭作揖的志士仁人及他們的朋友,為他們自己的焦慮和困境尋找「傷心的替代品」,我提供一個只有對錯的參考答案──給我的學生,我也提供另一個沒有對錯的回應──有趣的是,他們所經歷過的人生,我也有,我的時空也有。
再謝
《晚冬》出版計劃是在2017年開始成形的,轉眼又過了三年,輾轉到了今年才推出,離《狼狽》出版已近七年,對我來說,未必不是好事,事實上,我真的愈寫愈少了。《晚冬》的幕後依然是《狼狽》的團隊,在成書的過程中徐振告知麥穗將要結業,《晚冬》改為他新近成立的電光石火繼續出版,徐振是一位盡心盡力的出版人,他對我的很多意念都給予很大的支持,讓整個出版流程相當暢順。Dido為《晚冬》作序,她對我大部分的作品都進行過謹慎的通讀,並且往往能在我比較向內挖掘的書寫中,找到通向文本的路向。為《晚冬》寫跋的何梓慶,是一位年輕學者,他笑言自己「主修籃球和詩歌」,在詩歌上,我們有著對語言共同的執迷。還要特別謝謝Yolanda為《晚冬》校對。
最後,我想把這本詩集送給我的未婚妻JB,她對我這些所思所想的餘燼,帶有最大的包容,她一一問及詩中迂迴的幽秘,通過誦讀跨越處處關限。
2021.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