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很具也斯風味的演繹,特別是在當下香港經歷了徹底改變城市面貌的運動下,當演者演着及讀着也斯描繪從前香港街道及人物的詩詞時,形成了從前回憶與現在生活的對照,確實有景物依舊,人事已非的憂愁。這份憂愁是很也斯的,一種僅描述場景及人物的字裡行間,把玩香港人獨有,將中英文特性結合的文字觸感,鬆弛地滲透出對土地及事情細節的濃烈感情。進劇場完全把握了這種溫柔,令也斯的多個文字作品變成視覺、聲音及文字拼湊,再在劇場中聚集。如果觀眾對也斯作品很熟悉或喜歡他那種描繪香港的淡然味道,便會很容易投入是次作品,一場沒有故事情節,上段與下句並非理性關聯,而是感性上或視覺上的糾纏,像詩一樣,演者、圖畫及聲音片碎得像在舞台上自由暢游,卻因為進劇場及導演也是主演之一的陳麗珠的風格與魅力,勉強在亂象中拉回一點詩化之下的秩序。
正如作品名稱《「島物詩游」——也斯進劇場》已不只是一些可線性聯想的文字,「睹物思人」的諧音,詩與游的一詞多義、進劇場作為劇團名稱,同時當中的「進」又成為也斯走入劇場的動態,這些「食字」、語帶相關等縱然不盡是也斯的風格,但卻是當下香港的文化,又默默地與也斯筆下的香港結合。同時名字也突出了演出的主線,非關乎起承轉合的故事,而是把意象游走於也斯、島(香港)、物、劇場、詩等之間,依靠詩、文字、音樂及形體的美學串連,成為一個思緒上的網狀地圖。演出正是如此,由最初觀眾須被安排從後台進場,經過化妝間,甚至走上舞台,再下來才回到觀眾席上,作品意在鬆開一些想像的界限,開闊了一些物與人既定的連繫。然而有趣的是,因為觀眾席還是有劃位的,即觀眾以非正式的方法進場,卻必須坐回已安排好的既定座位,且最後還是回到鏡框舞台的觀賞體驗,便給我一種思緒已被打開,但身體還是回到格式化的印象,像很刻意的告訴觀眾,形式及空間是既定的,但人的想像則可以有很多可能性。這配合頗為空蕩的舞台場景,台上僅有三個活動拱門地台,一座三角平台鋼琴、立式鋼琴,還有一個已破爛的鋼琴而已,可完整地看見劇院的舞台後背幕牆,加上大會堂前舞台的台板被打開,裸露原本供樂師就位的深坑,可以說是真正的把整個舞台打開了給觀眾看。
這種開闊式的舞台設計,最能發揮想像力的戲劇調配,例如這邊演者提起一片圓檯面,是詩裡的天上月亮,下一秒卻成為圍坐一起的桌面,一場吃飯的景致。燈光設計劉銘鏗不過利用一部小小的投映機,就在巨大而空白的背景幕牆上打出追逐的人,詩的想像。然而縱然這些想像與呈現是源於也斯六十年代起的舊作,但仍不時帶出對當下抗爭運動的回應,像〈帶一枚苦瓜旅行〉的過海關被檢查場景變成了主體,重複不斷的檢查令人焦躁不安,而〈中午在鰂魚涌〉的「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演者演繹起來也顯得沉重。最終,也斯的舊時街道,中環、灣仔、羅素街、大角嘴、新蒲崗,不曾在舞台上出現,而是通過文字在觀眾的腦海中重新建構,台上反而是透過演者有意無意不滿或不安的聲音,傳遞出回應十分空洞場景的悲哀。看起來,橫在劇場一地的人與物都異常零散,一切也像那部置在一邊的破鋼琴一樣快要粉碎,然而卻因為有人,有詩,有劇場,更重要是有觀眾的想像,才能在空虛的土地抓住了一點生命的力量,就像陳麗珠在中段與一張巨大的白紙互動,紙張無力地渴望墜落,卻每次均被沒放棄的演者拋擲回空中,繼續起舞。
或者,從劇場的角度,演出似乎少了一份緊扣場次之間的張力,然而當我看到場刊中導演陳麗珠說在最後一首詩中記掛着未來的我們,而潘朵拉箱子被打開,在恐懼和哀傷之中,我們還會看到希望時,我便知道,這個裸露整個劇院內部的設計,就是那個被「打開」的箱子,當中所帶來的空虛,對照了創作人以詩入戲,感性地演繹了當下香港的無力、憤怒與悲傷。然而,台上不分演員、設計師、伶人、素人,縱使身體演出的是舊時也斯的那個香港,但所凝望的,卻是還未到絕望的今天。好比最後一幕,陳麗珠在台前在漆黑的深坑裡抱出一隻白色紙鳥,她把對未來希望的想像,傳遞給每一位觀眾。
(觀賞場次︰2019年12月1日 4pm,香港大會堂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