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琴過身的消息,讓人猝不及防。翻動社交平台,收到噩耗的時候,剛好是新一年的第一個工作天的十萬火急下午,雜誌準備送印,兼且近日約訪不太順利,卻又有許多公關朋友主動寒暄,跟你說新年快樂,手機短訊不斷噴了整天,我已經有點頭昏腦脹,而經歷去年一整年從高比拜仁到辛康納利和馬勒當拿噩耗連連的媒體訓練,我的反應變得非常冷靜和可怕,就是別過臉,跟旁邊正在校對的編輯 A 說,「那要趕快出個 Post。」回想起來,真是非常哀傷。但李香琴對我來說,儘管已經很久沒聽到關於這位老演員的消息,卻應該是比一張黑白照及一句 rest in peace 還要稍為多一些,有點親近和溫暖的臉。
念及此事,已經是那天的凌晨,社交平台上沒完沒了洋洋灑灑都是李香琴的生平回顧及演出片段。你大概猜到,這些資訊明天一早就會過期,被網絡世界清空。忙了整天,躺在通宵巴士上,如今我終於好好看了些關於李香琴過身的報導。逝世的消息並不特別意外,李香琴年事甚高,早年已傳重病,神智不清。而其實我沒看過多少部李香琴年輕時演過的邵氏電影,錯過了她風華正茂的年代,後來大家都說她是一代奸妃,但我印象中的李香琴,奸氣已退,從晚年演出的電視劇《親情》到電影《家有囍事》,都只是個腍善而騰雞,蠢蠢的,有時卻十分野蠻(但是可愛)的老太婆,跟我外婆有點相似。我記得,我外婆確實就長得好像李香琴。
李香琴有點像我外婆的這件事,曾經讓我十分自豪,父母長相平凡不似明星,但我有兩個姨媽,一個像夏萍,另一個像盧宛茵,而外婆是李香琴。我跟母親關係一直差劣,對母親「那邊」的長輩卻有某份情愫與牽掛,可能因為我是人球,是姨媽們和外婆輪流湊大的。以前我放學都會在外婆家裡等母親下班再接我回家,外婆經常會塞零用錢給我,也經常買雞髀給我吃。每逢下午播卡通片之前,我們都會追看無綫重播的舊電視劇,像《狂潮》、《家變》、《網中人》、《大運河》。跟外婆一起看李香琴。對小時候的我來說,這些經典劇集全部是「主菜」前用來打發時間看看無妨的東西,反正有電視看就好了。外婆都是這樣想,所以她很樂意陪著我看卡通片,跟《家有囍事》的李香琴一樣,外婆絕少外出,總是待在家裡看電視,沒電視看就是世界末日。我也是,回到自己家裡,吃完晚飯母親就會熄電視,替我默書、檢查功課,學習亂七八糟的神奇記憶法,每一晚都是世界末日。只有在外婆家裡,生活才有樂趣,既有電視,有雞髀,還有零用錢。
外婆過身之後,母親不捨得丟棄外婆家中遺物,將老爺電視機和太師椅搬回家裡。像古董一樣,時時勤拂拭。其實,母親是眾多子女之中最孝順外婆的人,每天下班就去買餸,到外婆家裡,煮好了飯,接我回家然後又再煮飯,如是者,煮了十多年。而有其母,必有其女,我跟外婆再親近,都不及她和母親,後來母親退了休,以前最憎電視機的她,變得跟外婆一樣,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是看電視,看股票,看韓劇,仍然都是看無綫。母親逐漸跟我回憶裡的外婆合為一體。有時發現她在看無綫新聞,若然轉台熄電視,風水輪流轉,輪到她老人家不高興。
直到去年聖誕節 —— 即是數天之前,突然覺得整年奔波勞累,都沒怎樣獎勵過自己,神推鬼㧬,便額外買了一台挺昂貴的電視機,順便將那台作為擺設多年的老爺電視機送走了。
沒想到幾天之後,連李香琴也走了。隱約覺得,兩者之間是有些關聯。負責接收舊電器的人,問我介不介意先將老爺電視機搬到門外,疫情問題他不方便進房子,捧起它,我才發現它根本沒我想像中那麼重,雖然是古董級別,但不至於重得離譜。然而,以前在外婆家裡,訊號收得差,我要跟外婆兩人合力才能將電視機挪出一點點,再插回鬆脫的電線,我們都覺得是極其危險的高難度動作。
我偶然會想起自己穿著小學校服,吃著油膩的肥雞髀,跟外婆看《狂潮》(和《忍者亂太郎》)的日子。印象中,外婆跟李香琴一樣性格率直,中氣十足,而且喜歡講粗口,但圍頭話,說起來跟吐痰一樣,聽不明白,母親在場的時候她很少說,母親不在的時候,她才拼命說。兩位舅父爛賭,久不久趁我母親未放工,就會上來跟外婆傾遺囑,提起田土廳、律師樓。我年紀小但其實都明白是什麼一回事。因為外甥多似舅,我都貪心,早已知道只要攤大手板,外婆就會給零用錢。而且出手闊綽,聽母親說,外公以前好有錢,算是名門望族大少爺,看著幾個魚塘,稱得上元朗土豪。所以,我猜外婆年輕時都應該是大戶千金、元朗女神,是真的像李香琴,天生麗質帶一點明星相,嫁入豪門。可惜外公不爭氣,將家產輸清光,富不過三代,是從我母親那一輩計起。
李香琴演《溏心風暴》的時候,外婆已經過了身好幾年。更難得在我跟母親都會坐在電視機前晚晚追劇,後來一再回想,當然心裡有數。那些電視劇的情節,我們都有親身經歷過。總覺得李香琴飾演過我的外婆,於是我的外婆過了身兩次,第一次在我長大之前,第二次在我老去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