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家族》劇照
近幾年看是枝裕和的作品,感受特別深。並不是他的電影變了調,而是作為觀者如我,在成長之中愈見家的離散。在家以外,將所有支離破碎的心連在一起,以微弱但又似斷還續的力量讓被遺者互相靠近,是是枝裕和在作品中所釋出的善意。而《小偷家族》,比起以往的、我所看過的《橫山家之味》、《誰調換了我的父親》、《比海還深》等,更多了一種義憤。我們所堅信不疑的愛,往往透過犧牲他人的選擇、他人微弱之愛以及命運,才得以堅固得牢不可破一樣。而《小偷家族》裡面的柴田一家,便是是枝裕和挑選的犧牲者。
柴田家的姓氏似乎是婆婆柴田初枝的真實姓氏。然而,所謂真實,也只不過是婆婆隨前夫所改換的姓氏,一個暗自拋棄了她的姓氏。總而言之,初枝的而且確是柴田一家、破舊平房裡的初始枝節,而其他四位陸續加入的家庭成員,治、信代、亞紀及祥太也紛紛由姓氏開始,與初枝共生連成幼弱的枝葉。最後被治和信代所引領加入的樹里(後改名為凜),更翻土一樣讓人發現了他們鬆動的根,卻暗助彼此生長。
一家六口,除了祥太之外,都有自己作出選擇。選擇自己的家人,如此的生活根本就如在城外,無法被認可,無法得到合法的愛護。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他們卻步於公共機關,失去勞工保障、工作、醫療援助、一個簡單的喪禮,甚至乎把垃圾棄於大街分類站也是萬不可能。當跨過平房門口,踏入以發展成整潔新淨的新型社區裡面,他們都變成無家之人。維持這樣家庭形態,也如他們慣常所做的偷竊一樣,只能收於隱蔽處。偷竊,不在於偷,而是抹開字面上的重重定義,都只不過是人如何在法以外、資本體系以外,親手攫出那些列為不屬己之事物。「放在店內的東西不屬於任何人。」祥太把它當成格言一樣唸著。不屬於任何人,直到有人以金額換取,直到有人單憑一己之情、一己之欲來攫取。而物沒有選擇權,沒有心事,但柴田家裡每人卻是將手伸向彼此。
電影沒有映照偷竊之事的晦暗面,反而投射出小偷與物事之間的重要連繫,不在於簡單交易,卻在於命與生活。還記得祥太、凜跟著治偷到兩支釣魚竿之後,祥太因為怕凜的加入會分薄他和治之間的感情而一走了之。這段祥太吃醋的情節,述說了偷竊已不再是帶壞小朋友之事,而是人與人之間的連結,猶如孩童遊戲。
是枝裕和花了很多篇幅捕捉六口所萌生的親情,他們吃小鍋他們追逐他們一家到沙灘拍浪。然而,他卻刻意為各人的背景留很多很多的空白。然而,即便不少人感到有些故事線已白白犧牲,我卻很重視這樣的留白,如提示著那無人知曉的過去無關重要,親情經驗無須靠賴反反覆覆的向上追溯,或是周而復始地詢問的緣由。沒有血緣關係,沒有相連背景,沒有人可以說清各人為著甚麼靠在一起,但他們卻實實在在、有血有肉地團聚於每個晚上。自然生命本來的怡悅與甜蜜,我想起哲學討論裡,阿甘本所重複思考的阿里士多德的信念。
小偷家族劇照。(左起:祥太、治、亞紀、信代、凜)
因此,直至祥太有意無意地率先回歸政制,挑動了政制的橫蠻介入,將柴田家重置於社會體系之中,從隱蔽平房回歸城邦,誘發的卻是家的離散。雖說是掘出了各人的秘密,然而那些秘密本來如留白一樣,在未見第一道光之前,潛在,卻可以無關重要。而政制的介入,借福利官的嘴巴,透過新聞記者的鏡,把階級、血緣、家庭價值、罪等強塞回柴田家的生命裡,並沒有為他們帶來穩定或是保護,卻是瞬間理不清的、滲入雜質的感情轇轕。在福利官的說法裡,在政制的說法裡,初枝是為了勒索金錢也誘騙亞紀和她同住的騙徒、治和信代等人是將祥太棄之不顧的陌生人、信代自己,更是為了一己私欲是拐帶孩童的壞人。他們所經歷的陪伴與美好在網狀的制度裡頭遭全盤否定。
在制度面前,這一家可能只是生活在自我欺哄的家庭裡。然而,這樣急轉直下的劇情,卻讓我直覺制度是重重謊言。當中福利官在質問信代的時候說道,每個小孩都想回到母親身邊。信代卻以嘲諷的語氣狠狠說出,這只是生下了小孩的母親自以為是的假象。
當然,是枝裕和也沒有把世界想得過於黑白分明。的而且確,祥太因此可以上學,可以認識朋友,同時也把自己在書裡讀到的一套帶給柴田治。但當中各人的情感落失,依然如不可見的空氣散漫四周,如柴田治無法聽到的一聲「爸爸」、如凜在門外所望向的無人街境,亦如亞紀內心誤生的恨。在世微弱者之愛,微弱絲連,卻容易耽染世上灰塵。
《小偷家族》影評小輯:
Edith So:〈無關血緣——炸薯餅、麵筋、海邊的柑……《小偷家族》一些吃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