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覺記憶時常是關於親密的。親人家常便飯、友人偶爾聚餐,都是情事,在作家身上尤其烙下深刻印記。由香港文學館主辦,賽馬會慈善信託基金捐助,第四屆「香港文學季--五味雜陳」的主題講座「味覺旅行與文字記憶」,邀來了詹宏志與馬家輝作講座主講。二人均是見多識廣的多面手作家,且是好友,單是分享自身的食事經驗、文字下的味覺記憶,已讓人滿懷感動。
吃飯請客 好大件事
詹宏志家宴譽滿兩岸三地,菜式次序分明,精緻獨特,例如他帶給客人的「三個女人的菜單」,就有過場的薑絲赤肉湯;熱菜分韭黃花枝炒蛋、八寶辣醬與炸蛋、海參燴蹄筋、紅燒牛肉、宣一風黑輪;還設有甜點紅豆水果羊羹。去年,馬家輝到台北領獎,晚上在詹家作客。只是當他領過獎回來,桌上已是杯盤狼藉,美食半空。他打趣道:「嚴格來說,我只吃到半席詹家宴。」馬家輝回憶,詹宏志煮菜時淡定沉著,還能細聽廳裡眾人的對話內容。「當他留意到我們談的文學史內容有誤,還能伸頭出來糾正。」
能夠這樣在灶頭邊揮灑自如,是源自詹宏志對設宴款客的要求態度。在他眼中,「請客」是凝聚、連結一個社群情感的活動方式。民國時期的林海音,家裡差不多請來半個文壇吃飯;即使是政治單位,「請客」也發揮著舉足輕重、影響個人意向的關鍵作用。所以請客必須真心真情,得體大度。「就算主人家烹煮傳菜,也不能表現得狼狽不堪。如果你把自己弄得滿頭大汗,疲憊慌張,客人看在眼裡,便會以為自己為主人家帶來不便,自然就感到尷尬,吃得有壓力。」
馬家輝一邊談詹家宴的趣事,一邊分享詹宏志《旅行與讀書》的精彩段落。(Ruby Chow攝)
「味覺就是人的mother tongue」
詹宏志說,味覺也可以理解成母語(mother tongue)的另一種形式--因為母親是最早照顧我們的人,她們給予我們的味覺經驗,就是我們初生之時理解世界的原初渠道。
詹宏志形容自己母親是「窮極生智」:她有六個妹妹,又誕下了六個子女。負責飲食的小姨外嫁後,詹母不得不走進廚房,絞盡腦汁想出滿足子女的美食。以「鳳梨茶」為例,這是詹母自創的甜點。做法是先把鳳梨皮削下來,洗淨,放入大水壺中,注滿水後煮開約十分鐘,再加入一點砂糖調味,鳳梨茶就香氣風味俱足。詹宏志便回憶,詹母每次煮好鳳梨茶的時候,「六個小孩都會上前搶著來喝,來不及等它變冷。」
詹宏志也憶述小時生病才能喝到的「薑絲赤肉湯」。母親在街市跟肉販討價還價,買下一百克的豬肉,「她先把肉、大量的薑切絲,再通通下鍋,撒一點鹽,再下一小匙米酒。」前後不到一分鐘,一味有豐富蛋白質的補湯就熬製完成。喝過湯、冒一身汗、再睡到天亮,詹宏志的燒也便退掉。
詹宏志回憶母親的拿手好菜。(Ruby Chow攝)
食事風華 家常不等於便飯
除了詹宏志母親,妻子王宣一與王宣一母親都在詹宏志的生命留下不可磨滅的摺痕。王宣一家原是江浙大族,住過上海、杭州、台北,見慣十里揚場風華,主理過盛大熱鬧的國宴家宴。而當王宣一母親初抵台灣時,便不得不面對舌尖上的鄉愁。「一個江浙大族出身的人,面對陌生的台灣菜市場,又可以如何重建起家傳的滋味?在一個沒有馬蘭頭的地方,她不能再弄出原汁原味的『香干馬蘭頭』,唯有用茼萵來替代,命名為『翡翠豆干』。」記憶中的原生滋味,自有執著。母親出殯那天,王宣一聯同自己的兄弟姐妹、子孫親朋,一一煮出母親的名菜以作懷念。
王宣一承襲母親的名菜「紅燒牛肉」,令客人回味非常,成為一時佳話。王家的「紅燒牛肉」,只用選本地黃牛的前腿花腱肉與一定分量的牛筋。煮法是先洗淨血水,再加入糖、酒與手工釀豆瓣醬,然後將肉煮到帶爛再關火。隔天,再開火燉煮到鬆軟,放至第三天,最後加上冰糖便大功告成。
「詹家、王家那種張羅鋪排、重視流程次序的宴會,十足紅樓夢的大觀園;而我家的宴會,就是一場『青樓夢』。」馬家輝笑說,母親、妻子都不愛煮飯,若馬家要辦「家宴」,也可能是場「炒飯宴」。而「青樓」也有江湖武林的意思--馬家輝童年常見各路好漢聚首家中,雀局作樂。馬家輝這種混雜喧鬧、瀟灑快意的家常生活,恰好與詹宏志的精緻食事,相映成趣。
吃的初始與創傷
雖然詹宏志精心復刻宣一宴,但完全複製始終是不可能。太太在世間的消失,不僅代表眷屬的消失,也是兩代共同滋味的消失,甚至於一種中國的飲食文化消失。為何無法回到過去?「有時我想吃回小時候的醃蘿蔔味道,可是現在的蘿蔔都長得薄細,味道是好了,卻再做不出那種童年的,粗糙的口感。」
有些滋味,好得好像根本吃不到。對《龍頭鳳尾》有深刻印象的讀者,必會記得小說開首的經典場面:吃牛鞭。馬家輝說這本源於他小時看到外公吃牛鞭,外公跟他說:「牛賓周。你而家仲後生,唔駛食住。」馬家輝一邊說一邊用手比著牛鞭的大小。那彷彿是人間至高美味,馬家輝說外公那時的面容他一生難忘。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是標誌著人生階段、甚至特權?別人碗裡的總是特別香。所謂慾望,就是那無法滿足的渴求。
美味不分地域,創傷也是。馬家輝小時家裡也都人多,幾個孩子總是吃不飽,「有一次我買了芒果,躲在廚房一個人吃,那芒果的美味呀⋯⋯感覺超爽。」但有個姐姐告發了他,因此落得被父親罵「自私」,狠狠打一頓的下場。這件事一直在馬家輝的腦海揮之不去,日後有誰說他「自私」,他都會感到極難承受。張愛玲在〈燼餘錄〉中寫:「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与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也許,這種自我照見,也融入了馬家輝的寫作生命。
口腹之事,記載著兩個男人的家庭食事、私密記憶。人生不過逆旅,在難忘滋味中流離轉身,寄情於文字,也能讓他人咀嚼回味無窮的餘韻。
嘉賓、觀眾都非常投入地聆聽兩位作家的分享。(Ruby Chow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