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愛欲,稀鬆平常:從日常之中遇見《叔·叔》

影評 | by  王樂儀 | 2020-06-10

疫症時期,限聚令稍微放寬,才可以在大雨之下依然撲到戲院去。記得金像獎頒獎的短短十一分鐘,《少年的你》被反覆提及,拿下一個又一個獎,之後朋友們議論紛紛,總覺得《少》不值得。其實《少》是一套相當不錯的電影,從考試制度到對於中國內地青年如何無可避免地長大成為實際,或是功利主義者,都見當中的理解與同理心。不過,就不多提了。只是,前日終於看了《叔·叔》,也的確覺得,它應該得到更多更多的認可。看完之後,我無法不感到悵然而震撼。


《叔·叔》的原著是社會學學者江紹祺所著的口述歷史書《男男正傳:香港年長男同志口述史》。以往教性別研究課,也不時拋出來給學生做例子,說明口述歷史的重要性,說明活生生的生命故事對歷史的重要性。當「同志」一詞尚未出現的時候,已經有一群人,因為欲望不乎大眾所形塑的期望,而開展了艱難而複雜的生命故事,當中夾雜愉悅、快樂,也盡是痛苦與壓抑。如果沒有人把他們的故事記錄下來,歷史裡頭必然缺少了極為關鍵的一部分。性別界線,也因為少了異數而無法放鬆開來。江曾在一訪問中提過,寫這書是為了「如實地記載他們的過去,尊重他們的歷史,他們是如此走過來的。」


《男》到了楊曜愷手中,要處理當中的同志光景、同志與異性戀世界交錯般的生活形態、老年的命題,還有種種歷史痕跡,實在不易。然而,在《叔·叔》裡頭,一切就細碎編織成為日常,平淡之中叫人啞口無言。甫出戲院,無法不重新觀察身邊的人,他們的臉他們的皺紋他們的稚嫩或是老練,收起了幾多欲望的皺摺。


《叔‧叔》楊曜愷 X《男男正傳》江紹祺:那些秘密,年長男同志的愛慾和抉擇


就讓日常碎語成為答案


《叔》打開了很多關係,但並沒有一一解決,反而讓它們平坦地、靜靜地攤開。阿清躺在床上睜開眼,靜靜看著阿柏的背影;阿永輕聲的敲門要阿海把音量收細;阿海微微蜷曲身子,就側躺在床上照著少量的光;以及最後阿柏緩緩步入教堂,坐下來,嘴唇震動,想哭,未哭出來,就這樣完結。作為觀眾,總想責備導演的殘忍,傷害藏在各細微之處,無法處理。


稍為回顧疏理,就是這城市裡頭最真實的面對關係的方式。甚麼都無法宣諸於口,甚麼都恍如洩漏般遺下的線索。


因此,我特別喜歡留意周邊人物——阿清與阿永的動靜。在幾餐飯之中,阿清一直默默回應她與阿柏的夫妻關係。其中一頓,他倆在談細女的婚姻,清往往是諸多微言的一個,然後提到,丈夫揀過就一世。而在細女的飲宴裡,清看到阿柏與阿海的微細互動,稍稍瞪眼、戚眉、抿嘴,就如一切都不是初發生,就如多年以來,經驗累積,她知道如何發現當中異常。另外,還有阿永,聽到阿海去了剪髮,面色一沉,將怒氣都低沉地轉向他太太。清和永其實常常這樣,木木獨獨,突然瞪眼,突然一兩句提醒,節奏有序,就知道,他們其實經常回話,經常回應阿柏與阿海的情感中大大小小的起伏。


《叔》裡面幾乎每個角色也如是這般鋪陳。一段家常的情境裡,清提到原來細女懷孕,阿鄭才要娶她。柏回她,阿鄭沒有走也算是這樣了。也正如,柏沒有走,到最後也沒有走,應該彼此都無憾了。因此,兩夫婦始終會你推我讓,最後互相將就,一起同檯食大閘蟹。每家人,最尾還是會坐埋一檯。


而有關阿海,我總是記得他戴著耳機,淡定怡然地坐在公園與海邊的模樣。甚至乎,到阿柏離開他的時候,他也是一動不動,坐著。那幾幕身影總讓我覺得,他每次坐著坐著,除了是等待孫女放學,也是慣著面對每段擦身而過的關係。畢竟,兩人活了大半世,必然不是對方的第一段愛情。他們大概都是,對方大半生之中其中一個會過去的、會回望的相好。導演似乎非常溫柔而精準地,處理了兩人的年紀與人生。


當中細節,實在不得不再三猜度鐵盒的意義。如果用鐵盒儲起珍貴事物是上一代的共同習慣,阿海最後無關痛癢一樣把鐵盒丟掉,而阿柏的鐵盒已變成散紙箱,也是令人感到不知所措。阿海似乎選擇了將欲望完坐隱去,而阿柏換來了安穩生活,正如他把的士視為居所。一切似乎只能留在心裡慢慢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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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是一生


也因為江的《男男正傳》,近年多了有關老年同志的報導。媒體報導,不免專注於群體與大眾不同的部分,突顯之間的差異。而在《叔》之中飾演Dior的施魅力,花枝招展、我行我素、忠於自我,的確是為城市牢固的異性結構帶來新想像的重要人物。然而,不論是Dior這個角色,或是《叔》之中猶如多元美好的異世界的同志桑拿,或者都是個別例子。更多更多的是,到臨終一刻,也無法直面自己的同志。同時間,活了大半生,也如各人一樣,必須為到自己的生命負責,為到自己每個選擇負責。就此,電影正正補充、呈現了這一部分。


柏在安定家庭與海的愛情之間,並不單是一個面對自己的選擇。更是,要傷害他人,推翻自己一路走來的生命歷史的選擇,甚為艱困。而海,同是要面對自己曾經惡待太太,以及對兒子永的愧疚與呵護。當現實之中,政治極為正確的學術界別、同運界別都在為性小眾爭取更多可以做回自己的權利的同時,不少同志也必須承認,那個違背自己欲望、抑壓於權力結構之下的,也是自己。做回自己的同時,也必需要傷害另一個自己。就算爭取到同志安老院,我還是會去正常的安老院。阿海如是說。


社會就是各人壓抑的共業


縱然大半生將將就就,我們也無法不承認清與柏之間的感情,也是愛情的一種。即使柏與海最後都沒有忠於自己的渴望,我們也無法不承認他們也是在忠於自己。可能是忠於自己的怯懦,可能是忠於自己的過去,也是忠於自己與社會之間的衝突。


《叔》巧妙而溫柔地重新定義了生活中不同的部分,譬如愛情,譬如成為了定情之約的信仰。同時間,也是各人壓抑而成的生活景觀。當不少酷兒理論,或是福柯或德勒茲,都不約而同地認為壓抑並不為人帶來消減的作用,而是生產,而是醞釀,在《叔》之中,我們看到生活之中因壓抑而積滿了細微如塵的願望,以及各種錯誤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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