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專欄:拍子簿】張愛玲與夏先生

專欄 | by  邁克 | 2025-03-03

去年底香港舉辦的那場張愛玲研討會 — 不,講錯了,是「聲討會」 — 企圖帶風向宣揚祖師奶奶為人涼薄,願聽其詳的半票張迷非常失望,因為打手咬牙切齒舉的例子,不外四十年交往沒有送過簽名書和小禮物給恩師夏志清(及其家人)這種廣東人所謂的「婆乸數」,實在貽笑大方。親,雖然俗語有云禮多人不怪,掛鬚當聖誕老人可不是義務,何況職場上「賄賂」二字聞之不色變者幾希,以張女士的細心怎會不避嫌?


至於為何寫給夏志清的信客套到幾乎不近人情,稍為熟悉文壇八卦的圍觀者,大概都有各自的會心微笑。夏教授言談的「風趣」眾所周知,異性在座尤其活潑,坊間除了譽為老頑童,甚至流傳「左擁右抱毛手毛腳」惡名(遺孀王洞語),以今日標準測量直踩MeToo紅線。你看看江青女士(舞蹈家,前台灣國聯公司演員,不是偉大舵手身邊那位)追悼文章,怎樣描述他初見面便肆無忌憚唐突佳人 — 夏先生問:「哎 — 短短的時間妳怎麼這麼紅?這麼有名啊?」我一時語塞直搖頭說:「沒有、沒有。」「那你是不是跟巴倫欽(George Balanchine,紐約城市芭蕾舞團始創人、世界著名編舞)睡覺了?」哈哈哈,你以為我們的張愛玲受得了這類「上海拉黃包車的粗人」(江青語)層次的「談笑風生」嗎?


蛛絲馬跡當然有。夏志清編註《張愛玲給我的信件》,百多封上款都是「志清」或上款從缺,只有編號3的一封稱他「夏先生」,事出不會無因:落筆即寫「上次匆匆一面,你一口答應幫忙,使我感愧萬分」,心胸不必很狹窄,也有權推測那次見面出了狀況。按語指那是1964年3月21日下午在華府喝香檳,同場尚有高克毅、陳世驤和夏濟安,當着這麼多正人君子面,如珠妙語或者不至於太放肆,但請參考《傾城之戀》白流蘇和范柳原坐在沙灘玩打蚊子的一段,女主角不是「突然被得罪了」嗎,不排除言者無心聽者有意,沒有「站起身來往旅館裏走」已經算給面子。


信中說「我因為您二位(指夏氏兄弟)都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感慨太深,只想避免這心理上的重負,急不擇題地找着陳教授講西遊記,自己也覺得可笑」,更是無私顯見私。十居其九是當時刻意與「口沒遮攔胡言亂語」(江青語)的多情才子保持距離,急起來拿可憐的陳世驤當救生圈亂闖西遊記,事後覺得失儀,耍了個語言偽術花招。須知道,六十年代中乃夏教授嫌棄第一任洋婦太太、求中國女若渴的二度春情勃發期,先後和陳若曦於梨華「談戀愛」,眼前放着個比陳於二姝高幾班的才女,真命天子王洞又未曾空降救火,不難想像其躍躍欲試吧?


題外話:夏志清被譽為「最懂張愛玲」的學者,編號3信件竟有這樣啼笑皆非的按語:「‘金鎖記一經收到’的‘一經’顯然是筆誤,應做‘已經’」。嘩,如此低級錯誤,我這種半票張迷犯犯無妨,貴為恩師怎可以這麼醜怪?顯然不是筆誤,信前段寫「英文金鎖記我這裏只有一份模糊的copy,向代理人處取回原稿很費周折,迄今還未收到,拿到了還有幾頁需要重打」,信末寫「金鎖記一經收到稍加整理就寄來」,不是清清楚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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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克

香港著名作家,曾加入香港國際電影節從事節目策劃,1993年離職後專注為兩岸三地報刊如《明報周刊》、《蘋果日報》、《印刻文學生活誌》等撰寫專欄,出版著作包括《採花賊的地圖》、《我看見的你是我自己》、《性文本》、《互吹不如單打》、《坦白說,親愛的》、《花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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